Saturday, April 26, 2008

這樹、這處









它是地上的糧
鳥來吃食

便有纍纍的果
生生的滅

這樹不會立在這處一千年

Tuesday, April 22, 2008

母親的肺

不知道他算不算是醫生,他讓我全程自由進出這 radiation room。
開始時為了方便翻譯,由我向母親解說過程,會讓她比較鬆弛;也許覺得留我在身邊無大礙,便由得我彎腰弓身一起觀察母親的肺。當然,我所看見的,與他解讀的,肯定有一段專業距離。
下一步要做的插針進肺內小瘤抽取tissue 不算大手術,但醫生們會告訴你,所有手術都有風險,這一樁,最壞的後果是刺穿了肺,就像一針刺穿個汽球。
我們如此閒話家常般講講說說,感覺他不認為插那一針非常必要,但他負責執行流程,不負責斷症;我問了自己的疑問,他看屏幕上許久,沒有直接回答。

母親先去做了MRI電腦掃描,肺內有四個小瘤,都很小,她的醫生說。為了心安,就再驗清楚吧。他又說。
我看著母親的肺,考量心安的代價。她躺在那張冰冷的床上,紅色激光身上閃移,他們正在測量、瞄準插針的位置。我說:呀,沒帶相機。他抬眼看我,一臉啼笑皆非;應該見過不少家屬,憂心的、忐忑的。我湊前看屏幕,向他說:這於你見慣見熟,於我們不會輕易看見呀。他喃喃自語:我想許多人寧願一生不必看見。
一生的事,何以知之。
憑直覺,我相信這回是但求安心;代價是,皮肉折騰。
進進出出之間,掏出手提電話,拍下了它。

父親的手

他不對抗了,只剩固執。
是大腦思維最後的堅持,朦朧地記得,執拗地相信。
問護理員:吃過了嗎?答曰:好胃口,吃掉九成,獨不喝牛奶。
沒告訴他,我父親說,這什麼牛奶?水喉水開奶粉。
問何以得知,他就瞪你一眼。那是四百多個日子以前,那時他思維細密,每日亟亟於策劃逃走。

到三藩市第二天,阿嫂從香港來電話:你爸進醫院了。
真是曲線通知。電話打給我妹,問要不要馬上回來,她說你自己決定。隔不久又來電話,大哥說,情況算是穩定,你不必特意改變行程。
其實人間的所有行程,也無所謂改或不改;他們習慣了我的不在場,我也習慣了,自己的不在場。

去醫院看他。現在看見我不會叫我帶他走。外面那個世界,不是他可以應付的世界。指指手腕,示意要找他那隻錶。錶,是一直留在身邊的最後一件身外之物。
錶面的字對他來說早已太細,真要看時間,牆上有大鐘。
終於也,失去了。
雙手沉默地擱在腰腹之間。
手背大片瘀色,是針管插刺的留痕,恐怕是,再也不會消退了。

Sunday, April 20, 2008

transients

它一度名 Best Western Park Hotel,現在是 Best Western Markland Hotel,在Potrero Grande 街上,Markland 是cross street。
這段路依然少見人煙,汽車飛馳駛過;依然是 motel 形式,門面比較光鮮了,隔遠看見兩個中文字:帝豪 Lounge & Bar。當年若是這般模式,她恐怕嫌太喧嘩。
附近多了社區巴士行走,這街上依然不見行車路線,L.A. 人,日常生活不含的士這一項;可以想像那時出入如何不方便,依然不明白,她怎麼會找到來這一處。
八十年代有段日子張愛玲從一家旅館遷移到另一家,這家離我最近。

那日暮色將合,車子逆著光駛向它,天色不怎好,心想改天再來拍張照片。回心再想,反正是 digital,傻瓜機不嫌費事,於是急停住,隔了馬路察兩下。
往後也再經過,都是天黑以後,如此,再沒得空選個較好角度。
前陣網上看見一篇〈探訪張愛玲的洛杉磯〉,就林式同〈有緣得識張愛玲〉提供的地址,作者訪查了好幾處,小品文章,讀之無妨,可它賞給洛杉磯的帽子太沉重,「地理去中心化」、「人文價值邊緣化」等等化化化,讀的人眼花撩亂,頭痛,以至於,「汽車和高速公路異化徵候」?兄台,不如講返下人話。
也曾想過去做大同小異的事,一如許多想做的事,時日沓沓,不了了之。眼花花地又再勾起心思,起而動之,去圖書館找本《華麗與蒼涼》抄下林式同列出的地址,我自己那本,埋在某人家中亂葬崗深處,算是作廢了。

回來後發生太多失驚無神煮到來要食的事,把那張地址清單放在車裡,看看在事和事的段落之間,可以去得了哪幾處;漸漸便一如既往,惘而惘之。如果單選一處,當然是 Westwood 她最後的住所,可以試找找那名apartment manager 或他的女兒;L.A. 是個奇特的地方,有些事和人或物,會出奇地十年如一日以不變應萬變。萬一相關的人留在原地,以自己的本事,與他或她說說話是不難的;可是,what do you expect? 那是問自己的話。
所為何。
日復日,也是 conclusion。

每日去看父親的路上,經過這另一家旅館;motel、hotel、酒店,我發現自己比較喜歡用旅館去形容之;行旅暫住、不長居。
好像曾經叫做老爺酒店,之後還有另一些名稱,反正久不久換下中文招牌,Monterey Park Inn 倒是頗耐久的英文名。它在 Atlantic Blvd,離 Potretro Grande 那一家大概十分鐘車程,當年也是,路廣人稀,用腳是不可能輕易走過來的。今日附近一帶則方便熱鬧一百倍了。對面馬路跟著潮流變成小型購物中心,有華人超級市場、眼鏡店、手提電話網絡供應、熟食、咖啡店……
那日匆匆在超級市場買了點東西,車子停在紅燈前,想起八幾年K 來時也在這旅館住過幾天;K 亦文人也,近年亦享偶像化。
她與他,曾經同一時段落腳這處嗎?她與他,會不同時期但住過同一房間嗎?
點與點之間,常有千絲萬縷隔了時空牽纏的線索。這兒臥虎藏龍,是有文曲星照耀?

Saturday, April 19, 2008

1661 neil armstrong

1661,是街號,Neil Armstrong,街名;街以第一位踏足月球的太空人名字為名,1969年,據說他踏出人類史上一大步,十年後,我們一家搬來這小山崗;一住十年,我遷出,他們留下又住了一些日子,房子賣了,換更大的。
又過了十多年,這日回弟弟家,車子經過1661,大白日頭下白牆上的數字無所言語,路邊那棵樹,必然年年長高。心念動,車子停下,還好相機就在車上。

彷彿看見,自己正拖了Dumbie經過樹下沿街走遛,Dumbie 有個女朋友叫做April,常在路上遇見,不管白天夜裡,牠總必東張西望守候狗女出現。
Dumbie 早已不在了。April 也不可能活得過二十年。
當所有偶然觸動的日光塵埃都以一二十年為單位,已經不只是歲月堪驚。

長街很靜。天如此藍。那些立著的樹,在這日,不見風聲。

Monday, April 14, 2008

city lights books

久不來矣。這日來瞻仰歲月;想找的書,沒有。
1953年,詩人Lawrence Ferlinghetti 和Peter D Martin 各投資五百美元在Columbus 和 Broadway 街角開的Pocket Book Shop,兩年後Martin 一千元把股份賣給Ferlinghetti,到紐約另開專賣電影書的New York Bookstore。
City Lights 趕上一個時代,也創造了自己的年代,兼事出版,1956年刊印 Allen Ginsberg 的 "Howl and Other Poems" 打響名堂。2000年,它買下整棟物業;五十年來故事,Wikipedia 有詳盡記載。看見創辦人2007年在店內的近照,健在。
是個叫人對某些志願、或者一盤生意猶有希望的故事吧?
想起羅志華,以及許多不知道名字、也不認識的人。




Sunday, April 13, 2008

山中七日

從L.A. 到三藩市,過去當然飛車去飛車回;不趕時間,走Highway one沿海一段心曠神怡,經過Clint Eastwood 他老人家當過市長的 Carmel 總得停一停,是美麗小鎮。
多年沒開長途車了,一個人上路,只怕沿路走神,車毀人傷手尾長。
沒想過火車會搶手若此。別無選擇,只剩一程慢車,不介意它多停幾個站,反正這回目的是看風景,抵達時已是晚上十點;遇上大學生們term break 完結,滿車廂是趕著回學校的青春人。
得在Oakland 轉短程巴士到三藩市,S來接。下車時年輕女子問我那裡可以召的士,一時時地混淆,想起香港的雙黃線,正建議她去前面巴士站試試,電話響,S的車子就停在我們身後,走過去問他,S說:她要去哪?送她一程吧。
是她們。兩個背囊女孩猶豫了幾秒鐘,隨我走向車子;她們來自愛爾蘭,在L.A. 遊玩兩天,與我同一班車北上。我說L.A.地區太分散,遊客不方便,三藩市卻是非常tourist-friendly。女孩跟S女兒差不了三幾歲,在Union Square附近訂了hostel,S父性大發,沿街指指點點,忽然成了三藩市旅遊大使。
這地方,從沒長住過,可每次到來,總是好的。

近年必住S和V家,近Ocean Beach,一屋樓分兩層,樓下自成一角,是女兒領土;女孩中學畢業有咁遠走咁遠,去Seattle升大學,我抵達前一天她省親完畢回校上課,於是領土為我進佔。樓上她弟弟房間亦已空置,另一名離家大學生。
V 與我,中學同學,彼時我與她還有R,三人各買一件衣服然後輪流交換穿,即是一件衣服的錢得三件。後來R入HKU,之後移居溫哥華;V 大學在多倫多,S 從香港追過去,畢業轉到Arizona的Pheonix,沙漠地,S 繼續追。V 喜歡吃,沙漠區中菜麻麻,去前總先問要d乜,她有時落單:涼拌海蜇。乃L.A.名店好吃物,得。再說:帶多枝利賓納。真是人離鄉變,幾時變成中意飲利賓納。比諸她所在之印第安人原領土,L.A. 算係要乜有乜。
好喇,一家變四口後安家三藩市,是宜人居之地,吃食無憂,來時就費事再問。至於衣物,外套還可以,遇她喜歡,樂意留下;可襯衫T shirt,卻已穿不下喇。
一宿無話。早上二人上班,屋裡無他人,一切自便。廚房桌上顯眼地放著門匙和縮骨遮;這城慣常陰、寒、濕。這家人不喝咖啡,我自備。有趣的是,上回喝剩的即溶咖啡,竟然珍藏在冰箱,隔了一年多再來,又還沒過期。
這夜,我們仨,吃家常便飯,S 掌廚;開飯luu,S 隨手拿來一瓶喝剩紅酒,斟予V及自己,遞向我。我說路上好似花粉症發作,等下吃藥鎮壓為宜,酒,免喝。可杯光酒影中,卻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利賓納。

山中七日,在這屋子裡,也是七日。

Friday, April 4, 2008

車行軌

在自己的地頭,從沒想過要坐一程火車,即便L.A.有個古舊漂亮的 Union Station。
所有身邊的物,和人,愈近親,愈疏於注意。
試圖往周而復始的尋常日子靠近一點,走進去,從裡面看出來。
兩天前從這處出發,南下San Diego,看海看人。
兩天後回到起點,中間有一小時空檔,等接下一班車,北上三藩市,繼續去,訪舊友、探舊城。
就坐在時光倒流幾十年的大堂,等。
南北加州最美麗的海岸線,綿延數百里,即在目下。

Wednesday, April 2, 2008

eat it

Juliana看著盤中食物:I don’t want to eat this.
她母親,好言相勸,說這是三文,好好吃。
她父親,走過去哈腰彎身把魚切成小塊、露筍切小段。Juliana托著腮。
我向她說:Jul, anything you don’t like, eat it!
她父親回到自己座位,吃。她哥哥眼睛笑了,繼續吃。Teresa,她姐姐,抬頭看我,等聽下文。
本來想說,That’s how you deal with it.
太深,不似童言,隨口改作 Just like if you don’t like your Daddy, eat him!
Teresa笑得最大聲。Juliana眼仔碌碌看過來,等著聽;只好繼續胡扯:You can start with his fingers – one, two, three…When you finish his fingers…Teresa搶著接:Eat his ears! 她媽媽乘機勸食:You first try your salmon. 她勉為其難吃兩口;如此這般,一頓飯下來只吃進少許。

Juliana七歲,一年多前她母親電郵上說 Juliana 腦幹長了顆腫瘤,不屬癌,什麼來著?另有名詞,所有惡意的壞的字詞我都記不牢,也懶得記住。只知道十幾個月來這一家晴天霹靂地過著;開始的時候有醫生建議用治療癌細胞的 chemotherapy,療程十八個月,她去了一次,爸媽後來決定停止,因為不忍心想像,小小的身體如何經歷過程中的折騰。如此進出醫院,訪名醫,各路親朋送來各種靈芝,她媽問我意見、那一種比較可以信賴,我說我沒有意見。這是生命尤關的事。我是誰?憑什麼亂給意見。我與她,許多年前是同事,算是我的trainee,這些年來生活中經歷過一些事,有些我在邊緣走過,看見了,有時借出耳朵,有時看不過眼訓斥,難得地她把一切看成好意。
這回所能做的,不過是坐一程兩小時南行火車,沿太平洋美麗的海岸線,走向許多似曾相識卻日久生疏矣的風景,去看看這一家,如何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