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27, 2013

關夢南:那些早逝的香港作家

關夢南:那些早逝的香港作家

【明報專訊】大 概 2000 年 , 我 無 意 又 偶 然 地 , 走 進 了 香 港 文 學 史 料 研 究 的 神 秘 墓 地 。 原 因 是 我 背 負 了 樓 按 的 負 資 產 , 急 需 金 錢 打 救 全 家 瀕 臨 破 產 的 經 濟 , 於 是 毅 然 向 香 港 藝 術 發 展 局 呈 遞 了 一 個 30 萬 元 上 限 的 香 港 新 詩 資 料 彙 編 計 劃 , 時 間 跨 度 80 年 ─ ─ 從 1920 至 2000 年 , 不 可 謂 不 「 初 生 之 犢 不 畏 虎 」 。

這 兩 年 時 間 就 一 個 人 , 每 日 上 午 跑 圖 書 館 , 下 午 返 報 館 , 不 間 斷 地 熬 了 兩 年 , 遍 閱 幾 間 圖 書 館 文 學 期 刊 及 報 紙 副 刊 微 型 菲 林 所 藏 , 由 此 打 下 熟 悉 資 料 脈 絡 走 向 的 基 礎 。 雖 然 當 時 所 讀 主 要 是 有 關 新 詩 的 資 料 , 但 因 利 乘 便 , 也 旁 及 80 年 來 的 小 說 、 散 文 、 評 論 與 翻 譯 。 閱 讀 第 一 手 資 料 的 好 處 , 除 了 洗 擦 個 人 的 自 大 與 無 知 外 , 更 深 層 地 看 到 香 港 文 學 與 華 南 文 學 、 乃 至 於 整 個 中 國 文 學 之 聯 繫 , 香 港 文 學 絕 對 不 是 一 個 孤 立 的 板 塊 , 她 與 外 國 文 學 更 加 息 息 相 關 。

重 組 資 料 的 過 程

資 料 重 組 , 不 外 指 以 下 幾 方 面 : 個 人 簡 介 、 作 品 年 表 與 重 要 作 品 附 錄 。 有 了 以 上 三 種 資 料 , 功 德 基 本 圓 滿 。 至 於 評 論 的 工 作 , 在 史 物 的 基 礎 上 , 彼 此 實 在 相 去 不 遠 : 偏 重 藝 術 性 之 餘 , 也 不 應 忽 略 歷 史 與 社 會 意 義 。 總 的 來 說 : 佳 作 流 傳 , 平 庸 篩 走 , 從 不 以 個 人 私 心 定 奪 , 這 是 時 間 的 無 情 , 也 是 時 間 的 真 實 。

2002 年 再 獲 批 款,蒐 集 2000 至 2009 香 港 新 詩 資 料,這 次 彙 編 成 書,比 較 得 心 應 手 。 以 上 計 劃 本 來 找 了 一 個 大 學 生 幫 手,後 來 發 現 錯 漏 太 多 , 最 終 還 是 一 手 一 腳 完 成。計 劃 完 了 又 開 始 追 尋 香 港 第 一 本 新 詩 集 ─ ─《 和 諧 集 》。前 此 , 只 知 香 港 第 一 本 新 詩 集 是 侯 汝 華 的《 海 上 謠 》( 1934 ),及 後 知 有 李 聖 華 的《 和 諧 集 》1930 年 在 香 港 印 刷,但 沒 有 看 到 物 證,只 能 存 疑 。 直 到 2010 年 參 加 培 英 中 學 校 慶 , 一 個 偶 然 , 聽 到 致 辭 與 祝 酒 時 , 有 人 提 到 李 聖 華 之 名 , 於 是 託 沙 田 培 英 邱 校 長 打 聽 , 最 後 輾 轉 尋 找 到 居 美 的 李 聖 華 之 子 李 華 斌 , 並 作 了 訪 問 。 及 後 又 於 廣 州 文 德 路 古 籍 圖 書 館 發 現 《 和 諧 集 》的 全 本,最 後 方 敲 定 以 上 史 料 真 確 無 誤 及 出 書 。

今 次 與 李 洛 霞 合 作 編《 香 港 六 十 年 代 青 年 小 說 作 者 群 像 》、個 人 編《香 港 新 詩:七 個 早 逝 優 秀 詩 人》,可 說 是 上 述 資 料 一 種 持 續 的 研 讀 。

關 於 香 港 文 學 過 去 近 一 個 世 紀 ─ ─ 1920 年 至 2010 年 的 認 識 , 現 在 可 說 只 是 一 個 起 步 。 新 詩 基 本 的 歷 史 面 貌 出 來 了 , 但 眾 多 詩 人 身 世 及 作 品 仍 然 無 人 論 及 、 有 待 整 理 , 隨 手 拈 來 就 有 江 詩 呂 、 海 綿 、 維 奧 拉 、 羊 城 、 納 西 、 癌 石 、 莫 美 芳 … … 至 於 小 說 , 現 在 出 版 的 小 說 選 一 般 側 重 名 家 , 尤 其 是 藝 術 強 的 那 一 群 , 而 且 選 上 選 、 編 上 編 的 情  也 很 普 遍 。 但 第 一 手 資 料 往 往 告 訴 我 們 , 小 說 的 歷 史 面 貌 並 非 如 此 , 流 行 小 說 , 包 括 武 俠 、 言 情 、 科 幻 與 偵 探 , 都 應 有 他 們 的 席 位 。 主 流 刊 物 以 外 還 有 不 少 大 大 小 小 的 邊 緣 刊 物 , 不 少 佳 作 就 是 從 這 些 不 為 人 關 注 的 園 地  沉 出 來 的 ,《香 港 六 十 年 代 青 年 小 說 作 者 群 像》不 過 是 其 中 一 個 兼 讀 的 版 本。兩 人 的 力 量 畢 竟 有 限 , 加 上 資 源 不 足 , 這 個 初 貌 還 有 待 補 充 , 深 化 地 呈 現 , 尤 其 是 小 說 重 鎮 ─ ─ 報 章 副 刊 , 我 們 幾 乎 完 全 沒 有 涉 獵 , 更 遑 論 細 讀 , 這 是 一 個 很 大 的 缺 失 。

史 料 整 理 才 剛 起 步

《 香 港 六 十 年 代 青 年 小 說 作 者 群 像 》終 於 編 出 來 了 , 當 初 雄 心 壯 志 , 計 劃 持 續 發 展 ─ ─ 每 年 編 一 本 : 上 編 四 五 十 年 代 … … 下 編 七 八 十 年 代 , 但 事 非 經 過 不 知 難 , 一 切 有 待 元 氣 恢 復 再 說 。 如 果 有 人 可 以 接 力 , 完 成 每 十 年 一 個 小 總 結 , 未 嘗 不 可 以 打 下 以 後 縱 觀 的 結 實 基 礎 。 小 說 以 外 , 散 文 、 評 論 及 翻 譯 的 史 料 , 至 今 仍 是 一 片 空 白 , 尤 其 是 散 文 , 幅 員 廣 闊 , 種 類 包 括 : 文 藝 散 文 、 花 鳥 蟲 魚 散 文 、 旅 遊 飲 食 散 文 、 服 裝 打 扮 散 文 、 經 濟 議 論 散 文 , 真 是 包 羅 萬 有 ─ ─ 文 字 數 以 億 計 。 無 人 問 津 、 整 理 , 其 繁 、 其 難 可 想 而 知 。 前 此 有 人 大 叫 香 港 要 編 文 學 史 , 提 出 的 人 如 果 不 是 無 知 , 就 是 好 大 喜 功 , 史 料 的 整 理 才 剛 剛 起 步 , 歷 史 的 面 貌 在 在 缺 乏 物 證 , 如 何 陳 述 、 梳 理 、 下 筆 論 斷 ? 難 道 要 像 大 陸 人 一 樣 , 僅 依 靠 幾 個 選 本 , 就 為 香 港 大 筆 勾 勒 所 謂 的「 香 港 文 學 圖 像 」?眼 前 的 香 港 文 學 史 錯 漏 百 出 , 但 笑 者 自 笑 , 著 作 照 出 , 奈 何 !

其 實 文 學 史 料 整 理 , 研 讀 、 出 版 , 最 欠 缺 的 還 是 資 金 與 人 才 。 比 如 說 散 文 史 料 整 理 , 最 低 限 度 需 要 一 組 人 分 工 合 作 , 累 月 經 年 去 翻 閱 影 印 , 齊 集 後 再 細 讀 。 行 內 人 都 知 , 詩 人 筆 名 一 個 起 、 二 三 個 止 ( 個 別 作 者 不 計 ) ; 其 次 是 小 說 , 至 於 散 文 的 化 名 最 多 , 一 般 人 都 有 五 個 或 以 上 。 如 何 歸 納 為 某 一 個 人 的 名 下 , 真 是 一 門 極 考 眼 光 的 工 作 。 像 目 前 香 港 藝 術 發 展 局 每 年 批 出 的 十 萬 元 上 限 研 究 計 劃 , 根 本 連 個 零 頭 費 用 支 出 都 不 夠 。 中 大 的 樊 善 標 博 士 整 理《 新 生 晚 報 》副 刊 , 陳 智 德 博 士 編 三 四 十 年 代 詩 選 , 如 果 不 是 個 人 濃 厚 的 興 趣 , 斷 不 可 能 有 成 。 說 到 人 才 , 方 真 正 說 到 骨 子 眼 裏 去 。 真 正 的 夢 幻 組 合 應 是 : 小 思 + 黃 繼 持 + 鄭 樹 森 , 但 這 樣 的 文 學 研 究 小 組 , 以 後 不 可 能 再 見 。

順 帶 一 說 , 文 學 資 料 整 理 及 出 版 還 有 一 難 , 就 是 史 料 的 私 有 化 。 據 我 所 知 , 香 港 文 化 人 各 自 擁 有 不 少 文 學 作 品 及 雜 誌 的 孤 本 、 殘 本 , 可 惜 他 們 不 像 小 思 一 樣 公 有 化 。 倘 若 可 以 , 必 可 大 大 減 少 蒐 集 原 材 料 的 困 難 。 我 以 上 所 編 的 文 學 資 料 研 究 專 書 , 第 一 個 要 感 激 的 就 是 小 思 。 如 果 不 是 她 無 私 地 捐 出 資 料 , 像 我 這 樣 一 個 濫 竽 充 數 、 偶 然 打 打 擦 邊 球 的 研 究 票 友 , 起 步 必 然 舉 步 維 艱 。 與 小 思 聚 , 她 不 止 一 次 提 到 培 養 接 班 人 , 無 名 無 利 , 文 學 邊 緣 化 , 誰 做 ? 李 洛 霞 打 趣 說:「 長 期 做 資 料 研 究 工 作,無 近 視 的 人,要 戴 上 眼 鏡;戴 眼 鏡 的 人,會 變 成 老 花!」

圖 書 館 的 故 紙 堆

打 趣 還 打 趣 , 不 知 不 覺 從 事 了 逾 十 年 文 學 資 料 研 究 工 作 , 得 益 還 是 比 較 大 的 : 讀 史 知 今 , 更 加 清 楚 文 學 是 一 條 怎 麼 樣 的 路 。 整 理 無 疑 是 瑣 碎 的 工 作 , 有 時 比 對 一 條 懷 疑 的 資 料 , 就 得 花 一 個 下 午 。 有 人 樂 在 其 中 , 有 人 感 到 虛 耗 光 陰 。 我 的 想 法 在 兩 者 之 間 : 對 曾 經 寂 寞 的 文 學 創 作 者 , 資 料 整 理 是 最 好 的 肯 定 。 比 如 易 椿 年 與 童 常 , 生 前 曾 一 度 灰 心 地 離 世 , 如 果 他 們 得 知 幾 十 年 後 , 仍 有 人 撿 拾 喜 愛 他 們 的 作 品 , 心 情 是 否 稍 為 好 過 一 點 呢 ?

至 於 這 種「 肯 定 」,與 其 說 為 死 者 , 不 若 說 為 生 人 。 詩 人 作 家 , 他 們 的 共 同 特 點 是 ─ ─ 對 文 學 的 執 著 、 他 們 堅 持 創 作 , 有 很 大 部 分 是 因 為 喜 愛 。 他 們 有 歡 欣 的 時 候 , 但 更 多 的 是 不 稱 意 。 沒 法 : 高 傲 、 敏 感 、 自 負 、 才 情 橫 溢 。 這 樣 的 人 做 作 家 又 比 做 詩 人 好 。 前 者 尚 可 謀 生 , 詩 人 一 般「 身 無 長 處 」,只 有 詩 。 做 一 個 詩 人 , 不 做 生 計 的 奴 隸 , 自 古 艱 難 , 於 今 尤 甚 。

這 些 , 都 是 圖 書 館 的 故 紙 堆 告 訴 我 的 , 而 我 聽 後 , 又 把 故 事 說 給 你 們 聽 。 新 書 發 布 會 當 日 來 了 不 少 年 輕 朋 友 , 他 們 都 不 一 定 來 聽 故 事 , 故 事 又 有 什 麼 好 聽 呢 ? 畢 竟 遠 了 … … 那 個 時 代 和 那 時 代 的 人 , 但 他 們 都 曾 經 年 輕 過 , 他 們 的 堅 持 就 像 你 們 今 日 堅 持 的 一 樣 。 每 念 及 此 , 我 們 的 到 來 、 你 們 的 到 來 , 又 不 是 完 全 沒 有 意 義 的 。 謝 謝 捧 場 !

( 編按:標 題 為 編 輯 所 擬 , 原 題「 一 些 文 學 資 料 研 讀 的 經 驗 與 想 法 」)


















(編輯的標題,是有所混淆了,關文內的作家們,即已作古,卻不一定早逝;唯有那七位詩人,才屬早逝吧?)

Monday, February 25, 2013

安裕:驚慄大師的恐懼

安裕周記:驚慄大師的恐懼

明報專訊】把 Alfred Hitchcock 譯作「希治閣」的前輩堪稱信達雅三者俱全,較台灣譯「希區考克」或大陸的「希區柯克」更扣人心弦,「閣」字說明一切﹕是深宮大宅橫樑之上的幽閉小室。在近代西方文化,希治閣是「離奇」的代名詞,他的電影在人類心靈的觸動裏代表焦慮(《北西北》加利格蘭在曠野遭飛機追殺,《後窗》占士史超域被殺妻兇手發現後卻寸步難跑,《火車怪客》一響再響的電話鈴響,這更不要說《驚魂記》浴簾後的恐懼期待)。希治閣在九十分鐘的電影裏掌管了我們的焦慮指數,正如杜魯福說,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愛倫坡與希治閣都是焦慮藝術家(artists of anxiety)。

希治閣的電影是西方經典,儘管他的戲從未得過奧斯卡大獎,然而每個影迷的集納希治閣必佔一席,法國新浪潮導演杜魯福對希治閣是有著執弟子禮的恭敬,杜魯福曾以記者身分訪問希治閣,長長的答問是西方電影史美談。杜魯福在訪問提到「驚奇和懸疑的分別」,這是了解希治閣電影最核心關鍵。希治閣當即回答,驚奇是在平靜的情況下,即如他和杜魯福對話時,桌底下忽然引爆一枚炸彈;至於懸疑,是觀眾知道桌底藏著炸彈,坐在桌旁的兩個人卻不知,觀眾都為他們著急。希治閣的總結——驚奇只有十五秒,一爆炸就完了,懸疑可以有十五分鐘。

希治閣這兩句話讓天下蒼生都開了竅。

李安二○○六年接受《三聯生活周刊》訪問時說,「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電影語言是西方人定下的,片型也是西方人定下的」。這句話套用在懸疑電影,把「西方人」換作「希治閣」,「電影語言」改成「懸疑電影」,就能說明希治閣從一九二五年完成第一部電影,至一九七六年最後一部電影Family Plot,半世紀賣的就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懸疑。此後三十多年迄今,影迷很難再找到另一個希治閣,這不是因為迷倒希治閣不能自拔的盲目死忠,而是普天之下沒有希治閣的氣質;或者應該說,天下沒人有希治閣這種英國人的獨特人格及視角,從而炮製出疑神疑鬼的燭搖不定氛圍。

希治閣電影是英國瑰寶,英倫三島陰晴不定長寒多雨,出產了別具風格的藝壇巨星,美國不過是跟英國時尚的二線副牌。不必爭論,從歌手到電影,英國的新浪潮帶來花旗新世代,從The Beatles到希治閣至六十年代已拍出《午夜牛郎》的尊史萊辛格(JohnSchlesinger)。如果再推早一點,到今天仍是十大名片鐵腳的《沙漠梟雄》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俱出自北大西洋驚濤拍岸的大不列顛。這是文化背景深邃的明證,暴發如美國在這裏自慚形穢。英國打開破舊門板,店裏盛的是歷久常新的文化珍寶,光一個莎士比亞就要其他英語國家無以抬頭。到今天,美國所有影劇學院表演系學生都要讀莎劇,角色試鏡必須要念一段莎劇獨白;李安說,在《推手》扮演唐人街小混混的幾個演員,都要在試鏡時通過這關,過不了的就明年請早。

無辜百姓捲入漩渦

希治閣的電影主角十之八九是大城巿的無辜一群,加利格蘭在《北西北》的芝加哥廣告白領忽地被捲入冷戰;占士史超域在紐約《後窗》的攝影記者目睹謀殺案發生;《火車怪客》法利格蘭加在火車遇上陌生人互相答應殺人,這些都是講述平凡小市民的生活被怪事困擾。加利格蘭由芝加哥跑到紐約聯合國總部,荒原追殺荒山決戰,俱超出一個白領生涯所能預期的驚慄。占士史超域南征北戰拍下大量第一現場新聞照片,但當他以一個窺探者的身分在後窗看到謀殺案發生,他的恐懼在於目擊而不能施以援手,因為他的腿意外斷截不能動彈,女友嘉麗絲姬莉自告奮勇跑到兇手住處探過究竟驚險連連,大男人卻在遠處無能為力。至於《擒兇記》的占士史超域北非闔家旅行詎料成為間諜案主角;搬到郊區的洛泰萊在《鳥》中被大群怪雀侵擾。在在說明恐懼的最大威脅在於突如其來,在人們早已習慣的平凡生命裏抖出巨大漣漪。

希治閣電影賣的是人們永遠不能適應的恐懼。事實上,恐懼不只是官能上,在電影《驚慄大師希治閣》裏,人們看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那是對強權的恐懼,是對失去個人擁有的人情物事的畏怕。這部電影說不上技法優秀,劇本平鋪直述,安東尼鶴健士飾演希治閣不覺出色,反而施嘉莉祖安遜的珍納李令人眼前一亮,然而我還是覺得那七十元票價稍為貨不對辦。不過,電影最大的功勞,是引領觀眾思考什麼才是人的最大恐懼,在片中看到的是一個迹近極權的制度,以及至愛的妻子紅杏出牆疑雲。電影很大程度是訴說希治閣「英雄慣見亦常人」,他一手炮製電影史上最經典懸疑場面,《驚心動魄》的浴室兇殺原來是他心力交瘁的自我投射,而心力交瘁背後是驚慄大師的最怕——是派拉蒙電影公司老闆咄咄逼人的生意經,是電影審查官員的保守挑剔,是編劇家兼妻子愛瑪可能轉投別人懷抱的患得患失。

希治閣的兩大恐懼

派拉蒙老闆銖錙計較算死草,伺機在旁擇肥而食的兇狼之相,刻劃了制度對自由的約束。尤其是當希治閣病倒在床,派拉蒙老闆當即帶來另一個導演,準備接替希治閣把電影拍下去,資本主義社會的弱肉強食顯露無遺。個人的自主(希治閣依自己意願把電影拍完的自由)在所謂合約精神下蕩然無存,只是密麻麻的合約裏的某一條文。個人的創意(希治閣的電影)如何才華蓋世如何戰績彪炳,都無法在制度(派拉蒙)前保持自己的創作空間,隱喻極權下無法令人安枕的恐懼。至於電影審查官如何令大師級的希治閣跪地斟茶認錯,則全都意在畫面,當槍桿子(官員權威)一來,自由創意即棄甲曳兵潰不成軍。兩段環節,觀眾看到所謂制度的兩面性,無法不心寒。

但更心寒的是失去至愛的恐懼。妻子愛瑪是希治閣的御用編劇,沒有她便沒有希治閣電影的弔詭奇情,她是愛電影如命的希治閣的一切。片中希治閣偶然得知妻子與三流編劇出外約會,再得知原來妻子與人在海濱別墅共處一室同撰劇本,之後希治閣性情大變,變得急躁憤怒小器,英國人的幽默在失去最愛的氛圍之下蹤影全無。電影在這裏以光影代替意會,希治閣與愛瑪是二而一的密切關係,一旦失去這位工作上的大腦生活上的助手,希治閣就不是希治閣。人的最脆弱在於單獨無助下的孤立,這所以政治囚犯的監禁都是一個小房間,不讓犯人與他人溝通,犯人不可說話讀報,失去這一切,縱然長命百歲,其實等於白活,出獄後變成無法適應世界的呆子。

《驚慄大師希治閣》帶出的是纏繞人類至今無法全部掙脫的恐懼真象。曾經,人們是很有意識迎擊恐懼,一九四一年一月,美國總統羅斯福在德國納粹鐵蹄踐踏西歐的當下、在日本皇軍在東亞由北而南的日子發表國情咨文,最膾炙人口的是人類的四大自由之論:言論和表達的自由、宗教信仰的自由、免於匱乏的自由,以及免於恐懼的自由。在此之前的一九三三年,美國大蕭條年間,銀行擠提此起彼落,羅斯福在總統就職演說中說「我們唯一害怕的就是恐懼本身」(The only thing we have to fear is fear itself),指出美國必須經過崎嶇起伏始能到達彼岸,克服恐懼必須靠自己。羅斯福被認為美國歷史上最了不起的總統之一,率領美國打敗日德軸心國集團,更以新政(New Deal)大量公共投資,把美國從大蕭條的高失業惡劣環境拯救出來。他提出的恐懼論人所共知,可就是英明如他,也無法完全帶領美國人民徹底脫離恐懼。

羅斯福敢於挑戰恐懼

美國戰後最大恐懼來自冷戰年間的核彈報復,五十年代初美蘇研發出氫彈,毀滅能力遠超原子彈,雙方大量存儲氫彈,發展出所謂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簡稱M.A.D.的戰略思想,意即任何一方使用核武器在先,必然會導致雙方互以核彈攻擊,最後兩敗俱亡。美國社會在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都充滿這種核戰恐懼,紐約街頭會有核子標誌的安全地點,類似的和平被稱為「恐怖平衡」。同一時間冷戰籠罩全球,在國家安全之下人民的權利被犧牲,蘇聯國安會(KGB)和美國的聯邦調查局(FBI)成為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簡寫字母。

冷戰年間由核恐懼誕生的壓制個人自由的另一種恐懼,不分國界,無論社會,在政府巨大的陰影下迅速滋生。希治閣的創作力最旺盛之日,便是五六十年代冷戰最盛之時,電影中諜影幢幢,無辜巿民不自覺的捲進這場慘酷不已的思想戰爭,成為美蘇集團祭品。希治閣一介導演只能以戲名曲筆寄意,在《擒兇記》戲中申訴百姓的無奈,電影原名 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知道得太多會罹來惡禍;戲中女主角桃麗絲黛名曲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則是人們在橫逆之際對美好明天的一絲期許,戲名歌名令人思之怵然。

時至今日,恐懼仍在,幾十年間沒有稍變,仍是希治閣當年的最怕——巨大無邊的威權(institution)無處不在,隨時可以奪去一己(individuality)的勢力揮之不去。我們審視身邊,這種壓迫無聲無息已經來到,一封律師信一紙法律條文,輕如紙片重若泰山,那是壓人們胸口上的千噸重物,港人難以將息,悚然之外是泫然。

Monday, February 18, 2013

這些憂鬱的磚瓦

衙前圍   再見巷弄溫情

【明報專訊】660 年歷史、市區最後一條圍村,明明是僅存的歷史見證,衙前圍遭遇的冷待實在令人不解。

沒歷史建築評級,買一間拆一間的逐點爛,由長實、土發至市建局,歷時30年,終至前年動用「收回土地條例」強制收回;巷弄間一起煮飯吃飯夜不閉戶的風情,拆村後還要到哪裏尋找?

若非上月有前新聞之花轉投市建局後對村民大擺官威、錄影片段網上瘋傳,很多人也不知道,原來尚有10多戶村民未獲適當安排,留守故居。

今日的衙前圍,被東頭各幢大樓環抱,是名副其實的城中村,村落佔地方方正正,每邊約長 60、70 米。環村的鐵絲網掛多幅白底紅字橫額,是未獲安置的村民被迫遷、無家可歸之冤屈和訴求。

城中村掛滿訴求橫額

由於業權複雜,小小一塊地,收購安置糾纏多年,過程本身已是個獨特而值得記錄下來的案例。說是吳、陳、李三姓共同建立的圍村,其實上世紀初已漸有外姓人入住,其後內地難民湧港,在衙前圍有親戚、鄉里、朋友者,取得村長首肯,便能在圍村內覓小塊空地建屋,終發展至六條巷密麻麻的百多間;一間小屋連閣樓,等閒擠進 8 至 10人,最熱鬧時村內約有700人。原居民非原居共住一村,關係融洽,部分非原居民搭了屋後一直不用交租,手上亦無地契;隨原居民在80年代起陸續賣屋遷出、移民,或年老逝世,市建局收購業權時便苦無對證了;原本取得村長同意、在圍村私地興建的居所,被指是「霸地」得來。尤其前年動用「 收回土地條例」後,留下來的村民更被打成「霸佔官地」的「外來人」,乾脆不承認他們在此居住多年的歷史和權利,部分村民和商戶只獲微薄搬遷費,不足以另覓住所或舖位,也有些說局方遲遲未就賠償安置問題與他們洽商。

原居民遷走逝世 私地變「霸地」

細看30年來關於衙前圍的存廢之爭,會發現昔日區議會和原居民,並不像今天如此盲目支持發展。長實由1980年代起逐點收集村內業權,民協莫應帆和民建聯林文輝深明衙前圍歷史價值,在他們大力倡議下,1999年黃大仙區議會一致支持保育古村;以老村長吳九為首的原居民父老,深信衙前圍是他們的根,誓言保鄉衛土,非今日「賠夠錢連祠堂都可以畀埋你」之輩可比。然而政府多年來坐視長實收購和拆村屋,並不列衙前圍為古蹟保護;居民眼見前景不明,隨時重建,不敢花大錢修葺,村屋自是日益破爛難以久居。至2005年底,村長吳九病逝前一個月,受子侄壓力下簽署清拆同意書,他們更上書區議員要求收回保育決議,希望盡快賣出手頭物業。結果2007年底市建局正式宣佈與長實合作,推行「保育為本,新舊交融」重建方案;其時長實已集得村內七成業權,並拆約三分之二的村屋了。

市建「保育」 留屋不留人

雖云「保育為本」,但市建局的保育思維卻總是留屋不留人,多番強調不拆「圍村三寶」(天后廟、村口門樓及「慶有餘 」牌匾)及八間古屋,留作保育公園和展覽廳,兩側興建共750個單位的住宅高樓,彷彿已對歷史有交代。趕走活生生在這裏成長和經營多年的居民後,留下建築物佈景板有多大價值,看看附近的城寨公園可知。你能從那片假山假石、亭台樓閣之間感受得到從前三不管地帶的豐富內涵嗎?仍留守村內的刀匠范先生和理髮檔郭氏兄妹都向市建局建議,既然保留八間古屋,何不讓他們舖換舖,在復修後遷回,延續生計手藝?「你上面起高樓大廈,我們又不會阻到,下面小小公園仔,留幾間屋畀我們這些式微行業,繼續為市民服務,一行屋仔一條小街咁,都是衙前圍特色呀,唔止保護我們小商戶,人家亦覺得你真的以人為本。」范先生說,已先後寫信給區議會和市建局表達這意見,無奈一直石沉大海。

六條巷弄織起社區網絡

衙前圍村口朝東,面向啟德河;村內格局方正,從村口門樓直望見天后廟,以此為中軸線,發展出六條南北向的巷弄,百多間村屋沿巷興建。「每條巷都住滿人,屋裏一個閣仔都 8個人,住得迫,飯就在巷裏煮,擺晒飯出來坐在巷裏吃,細路仔快快趣扒幾啖飯,見朋友在出面玩就一呼百應。成條村治安好好,夏天熱就不用關門覺,有人搬尼龍出村口!」村民吳先生憶述兒時村裏雖人口龐雜,卻像個大家庭,「市建局話居住環境惡劣,我地可能慣?啦,以前仲要倒夜香,村屋無廁所,80 年代才在村外起公廁,但我地成班細路仔玩完村口公用水喉度一齊涼,好開心!」

村民表示,市建局接手衙前圍項目初期,住戶人數仍多,賠償安排尚可接受,現剩下十來戶勢孤力弱,局方就冷待。吳先生說,「佢話只可以同我地每戶單獨傾,但我地見市建局之前好多手段都係唔公開、唔公道的,所以要求一次過十幾戶同佢傾,佢都係耍我地,話要保障我地私隱,我話我地十幾戶唔介意私隱,村民一向有事都一齊傾的,你仲搵咩藉口呢?到依家都避開唔見我地。」

收購拆屋損結構 村民憂心

無論長實和市建局,在收購過程中都用「買一間拆一間」方式使村內爛屋處處,影響原本並排而建的村屋結構,30年來屢有村屋倒塌,幸未有人命傷亡,不少村民就在隨時塌樓的心理壓力下被迫遷走。像莊先生一家的木屋,在市建局拆卸旁邊空屋時,將兩屋共用的主力牆和橫樑都破壞了,莊家閣樓頓時出現裂縫,不敢再上去活動,雨天又嚴重滲水,唯有暫到親友家借宿。市建局上月更變本加厲,以考古為由在村內定出11個挖掘點,其中7個在仍有人居住的村屋旁邊,要挖出兩平方呎的大洞,村民極擔心數十年歷史的木屋樁柱霉爛,會因而倒塌。市建局卻只強調村內地皮已被政府收回,拆卸和考古工程皆合法。

理髮 20 年 收費 20 從未變

村左側的「姜毅理髮檔」,廿幾年前由郭氏三兄妹開設,收費一直是 20 元沒加過價,成為附近街坊長者的寶地。郭兄今年 50 歲,其梁姓契爺70多年前已住在村裏10號屋,他年輕時與朋友北上開廠,八十年代生意失敗兩手空空回港,與契爺同住,並利用門前雨棚開檔剪髮,享受踏實生活,服務街坊;剪髮之餘,郭家的雨棚更像社區中心,路過街坊隨意揀張椅坐坐聊上半天,「在這裏開檔唔係用錢衡量,有些街坊屋企有困難、做媽媽生活壓力大,來這裏剪髮我一邊開解佢,同佢傾偈,教佢搵社工機構幫手,佢心結打開了就成個人舒服好多,我幫到人亦都好開心。」

郭小姐說,他們兄妹從無考慮過加價去為自己存多點積蓄,郭兄認為,「我在這裏是輕鬆自在,助人自助,夠食夠住就可以。如果有得繼續做,我好想維持20蚊,50年不變。新蒲崗面積比這裏仲細的舖頭,3萬幾蚊租,市建局的搬遷費都不夠交按金上期、買設備,長遠也維持不到收20蚊。我面對的是低收入階層,出去如果要收貴些做其他客,係違反本意,而且這社區網絡幾十年了,老街坊習慣這裏,你要我去第二度,我根本唔適合,亦唔識去生存。」

契爺過身後郭兄繼續於10號屋居住,但手上沒地契,1980年代寮屋登記亦不是他名字,市建局不將其視為受重建影響的合法佔用人,沒賠償金或安置,只給予微薄搬遷津貼,又指其雨棚只是臨時擺放雜物的地方;然而郭氏多年來一直以「10號屋地下門口」作理髮檔的商業登記,非常不服市建局安排。 逼遷在即,簽名支持他們「舖換舖」繼續經營的街坊多達2000人。

隱世刀匠 打磨獨家小刀

5 巷 15 號的范先生是隱世刀匠,他做的瓜刨、棚刀,全港只此一家,深水梁添刀莊、油麻地陳枝記只出產大刀,小刀具就向范先生拿貨。這手藝由范先生父親開始,范父1950年與數名鄉里叔侄來港,得到村長同意,在村內空地建屋住和做刀仔工場,叔輩打鐵,范父則負責裝嵌打磨;1980年范先生才申請到港定居,先在工廠打工,91年工廠北移,決定繼承父業。

范先生出產的合鋼瓜刨是專業用,例如蔬菜批發商一次交幾百斤紅蘿蔔、薯仔給酒樓,通常要刨皮,合鋼瓜刨刀鋒利,刨起來又快又省力,缺點是不常用就會生鏽,因此家用的刨都是不鏽鋼製的。至於棚刀,就是父親過身後范先生的自家發明,「96年我在油麻地的五金銅鐵舖見人們用來鋸鐵的鋼條好堅硬,成支鐵都可鋸開,於是收集人家用斷了的廢品再磨成刀,特別鋒利,拆棚師傅用過大鑽,斷膠藤時輕鬆快趣,一傳十十傳百,行內個個都同我買。大陸棚刀不是這種鋼,無咁好用。」范先生為自家發明取名為「鋒鋼棚刀」,也有一般直身刀款。 小屋住過父親、自己和4名子女,三代人六十餘年的生活記憶,就是欠了一紙官方承認的文件紀錄,全無安置賠償,又被視為霸地唔走的刁民。做刀仔利潤微薄,范先生坦言交不起租,而且部分工序氣味濃烈,不宜在室內進行,希望市建局能在將來的保育公園分配一間小屋讓他繼續經營,「這手藝式微了,又對社會各行業都有用處,我覺得好有意思。」

昔日臨海 每年大搞天后誕

昔日啟德未填海,衙前圍其實是臨海而建,村民篤信天后,每年農曆三月廿三的天后誕都有熱鬧慶典,並由1726年起就每十年舉辦一次太平清醮,全村齋戒,慶典隊伍由新蒲崗巡遊至土瓜灣,區內聞名。今日村民雖陸續遷走,仍不時回來天后宮上香,80歲的紅姑是其中之一。紅姑年老獨居,患有眼疾,不敢到不熟悉的社區活動,又要經常回附近的柏立基健康院覆診;惟市建局收樓時多次分派別區公屋給她,紅姑拒遷,一度被告上法庭,在法官裁決下才爭得原區安置在東匯。現時每天回村看看舊居、拜天后,與街坊聊天,萬般不捨。

fb關注!

面對隨時到來的清場逼遷,村民和重建關注組成員在二、三月安排了連串活動,為自己和街坊打打氣,包括音樂會、講古會、下周末的圍村導賞團和范生主持的刀仔製作班等,有興趣進一步了解衙前圍村故事和村民現,可到「衙前圍村重建關注組」facebook專頁留意活動詳情。

文/林茵      圖/李澤彤













Sunday, February 17, 2013

安裕:Made in Japan 死亡事件

安裕周記:Made in Japan 死亡事件

【 明 報 專 訊 】 同 事 桌 上 那 部 荒 木 經 惟 攝 影 集 我 一 直 想 據 為 己 有 , 幾 百 頁 的 小 書 可 說 是 日 本 戰 後 經 濟 發 展 史 : 其 一 , 六 十 年 代 戴  粗 框 眼 鏡 的 上 班 族 , 一 臉 疲 態 站 在 東 京 街 頭 等 過 路 的 粗 粒 子 照 片 , 那 是 日 本 經 濟 起 飛 前 夕 實  , 城 山 三 郎 《 官 僚 們 的 夏 天 》 說 的 就 是 日 本 全 國 打 拼 、 十 九 年 間 從 戰 敗 國 蛻 變 成 奧 運 會 主 辦 國 的 榮 光 , 伴 隨  是 「 過 勞 死 」 這 個 名 詞 。 其 二 , 是 新 宿 站 南 口 居 酒 屋 和 大 型 廣 告 牌 照 片 , 八 十 年 代 戰 後 新 一 代 抬 頭 , 為 日 本 重 建 付 出 精 神 體 力 生 命 的 陸 續 退 下 , 這 些 人 別 號 「 窗 際 族 」 , 大 企 業 辦 公 室 坐 在 近 門 接 待 處 的 便 是 這 些 即 將 退 休 的 老 職 員 。

荒 木 經 惟 另 一 張 照 片 是 一 幀 廣 告 : 一 個 打 開 門 的 雪 櫃 , 塞 滿 食 物 牛 奶 果 汁 等 , 旁 邊 是 斗 大 的 字 : 幸 福 。 這 應 是 六 十 年 代 日 本 推 動 家 用 電 器 的 紀 錄 , 「 三 大 神 器 」 是 黑 白 電 視 、 雪 櫃 、 洗 衣 機 。 對 香 港 社 會 來 說 , 則 是 日 本 電 飯 煲 進 入 萬 戶 千 家 前 夜 , 亦 是 不 信 任 日 本 貨 的 年 代 , 港 人 以 「 日 本 鬧 鐘 」 形 容 別 人 「 大 聲 夾 冇 準 」。之 後 三 十 年 轉 進 光 輝 歲 月,「 日 本 製 造 」成 為 消 費 者 爭  要 的 名 牌 , 七 十 年 代 石 油 危 機 以 省 油 價 廉 招 徠 的 日 本 車 , 後 來 在 美 國 比 同 級 美 國 車 都 賣 得 貴 。 日 本 貨 所 向 無 敵 , 英 語 不 甚 靈 光 的 日 本 大 眾 都 能 用 拼 音 讀 出 ( made in Japan )。所 以,當 國 營 的 日 本 放 送 協 會(NHK)前 陣 子 播 放 連 續 劇《》(《日 本 製 造》),卻 是 說 日 本 產 品 在 國 際 巿 場 失 去 競 爭 力 , 同 一 句 話 四 十 年 間 落 得 如 此 迥 異 結 果 , 難 怪 一 億 日 本 國 民 感 慨 萬 千 , 不 能 自 已 。

戰 後 日 本 兩 次 出 現 類 似 Made in Japan 字 眼,其 一 是 七 十 年 代 風 行 全 球 的「日 本 製 造 」, 但 更 早 在 四 十 年 代 末 就 有 Made in Occupied Japan(被 佔 領 的 日 本 製 造),這 條 路 走 來 千 山 萬 水 , 從 戰 後 幾 年 出 口 的 雨 傘 、 鳥 籠 和 玩 具 , 到 後 來 幾 乎 無 所 不 包 的 高 品 質 產 品 , 有 一 種 解 釋 是「 大 炮 一 響 , 黃 金 萬  」, 說 因 為 韓 戰 爆 發 , 日 本 由 於 地 理 位 置 在 戰 場 後 方 , 又 有 幾 百 萬 退 役 軍 人 , 自 然 成 為 盟 軍 補 給 維 修 中 心 , 日 本 戰 後 第 一 次 景 氣 由 此 而 生 。 這 種 說 法 有 對 有 不 對 , 韓 戰 帶 來 日 本 經 濟 的 「 特 需 景 氣 」 是 客 觀 事 實 , 但 韓 戰 打 了 三 年 , 特 需 景 氣 有 時 空 局 限 ; 一 九 五 三 年 韓 戰 停 火 後 , 日 本 不 可 能 靠 戰 爭 養 活 一 億 人 到 今 天 。 這 等 於 一 九 四 九 年 內 戰 結 束 , 蔣 介 石 帶  金 條 美 元 到 台 灣 圖 個 新 生 , 中 共 宣 傳 機 器 有 一 段 長 時 間 認 定 , 台 灣 後 來 發 展 成 為 亞 洲 四 小 龍 , 就 是 因  老 蔣 帶 到 台 灣 的 那 筆 巨 款 , 無 視 台 灣 在 來 料 加 工 及 發 展 工 業 的 胼 手 胝 足 成 就 , 簡 單 地 把 台 灣 繁 榮 推 在「 從 大 陸 搜 刮 而 來 的 金 銀 財 寶 」是 欠 之 公 允 , 在 極 左 思 潮 下 為 中 共 的 一 塌 胡 塗 開 脫 。

發 展 過 程 日 本 絕 非 一 帆 風 順 , 不 過 , 歷 史 的 觀 照 折 射 出 日 本 復 興 經 濟 計 劃 絕 非 偶 然 。 我 在 周 記 多 次 提 到 日 本 作 家 城 山 三 郎 小 說 《 官 僚 們 的 夏 天 》 , 內 容 及 書 中 人 名 雖 是 虛 構 , 卻 以 接 近 全 部 真 實 的 內 容 , 勾 勒 日 本 發 展 汽 車 工 業 的 歷 程 。 當 我 們 今 天 認 為 「 日 本 製 造 」 的 最 大 戰 利 品 是 家 用 電 器 巿 場 , 但 在 日 本 企 業 角 度 而 言 , 在 家 電 戰 場 打 敗 歐 洲 名 牌 只 是 勝 戰 的 其 一 , 最 大 的 勝 利 是 在 美 國 巿 場 打 敗 美 國 汽 車 , 發 足 點 便 是 《 官 僚 們 的 夏 天 》 描 述 的 通 產 省 官 員 長 遠 規 劃 。 一 九 五 五 年 , 通 產 省 決 心 調 升 日 本 產 業 規 模 , 想 出 一 個 意 念 : 二 十 五 萬 日 圓 一 部 的 小 汽 車 , 走 十 萬 里 都 不 必 修 理 。 今 天 聽 來 , 這 是 豐 田 本 田 日 產 的 真 實 故 事 , 然 而 在 五 十 年 代 日 本 人 口 平 均 每 月 工 資 幾 千 日 圓 , 二 十 五 萬 日 圓 的 汽 車 老 百 姓 想 都 不 敢 想 , 可 是 日 本 汽 車 產 業 就 在 這 樣 的 背 景 推 動 起 來 。

推 汽 車 工 業 見 官 員 卓 見

這 裏 必 須 講 一 下 日 本 當 年 的 消 費 水 平 , 五 十 年 代 日 本 電 視 台 開 始 廣 播 , 電 視 機 可 是 奢 侈 品 , 昂 貴 得 當 時 有 一 句 流 行 話「一 吋 一 萬」,意 指 九 吋 屏 幕 的 電 視 機 要 九 萬 日 圓 , 十 一 吋 的 要 十 一 萬 日 圓 , 日 本 打 工 一 族 根 本 無 法 負 擔 , 到 國 際 巿 場 競 爭 也 沒 有 實 力 , 當 時 人 們 看 電 視 要 到 交 通 路 口 看 公 共 電 視 , 一 個 街 角 萬 頭 攢 動 的 情  經 常 出 現 。 不 過 , 隨  經 濟 起 飛 , 人 民 收 入 增 加 , 電 視 機 開 始 普 及 , 一 九 五 九 年 皇 太 子 、 即 如 今 的 日 皇 明 仁 大 婚 , 電 視 台 直 播 過 程 , 電 視 機 猛 地 大 賣 , 到 一 九 六 ○ 年 , 每 年 售 出 的 電 視 機 達 六 十 萬 台 , 汽 車 由 五 十 年 代 末 的 年 產 八 萬 架 增 至 六 十 年 代 初 的 三 十 萬 架 , 日 本 戰 後 生 活 進 入 歷 史 學 者 所 說 的 My Car 年 代 。

這 時 ,「日 本 製 造」 只 是 局 限 在 日 本 國 內 , 以 當 地 的 高 儲 蓄 率 和 省 儉 消 費 行 為 , 很 難 再 拓 出 更 大 的 天 下 , 日 本 必 須 開 展 國 外 巿 場 , 這 就 存 在 競 爭 力 的 關 鍵 問 題 ﹕到 底 日 本 產 品 除 了 廉 宜 還 有 什 麼 好 處 。 日 本 的 法 寶 是 科 技 優 勢 , 一 九 五 六 年 的 《 經 濟 白 皮 書 》 指 出 「 技 術 革 新 是 投 資 的 原 動 力 」 , 戰 後 日 本 外 匯 極 少 , 但 政 府 在 千 困 萬 難 的 日 子 裏 把 有 限 外 匯 配 給 企 業 , 讓 他 們 到 外 國 購 買 先 進 技 術 。 日 本 這 樣 投 資 是 有 戰 略 視 野 , 買 回 來 的 後 來 都 在 日 本 產 業 起 飛 過 程 扮 演 重 要 角 色 , 例 如 電 焊 技 術 , 例 如 軋 鋼 技 術 , 而 不 是 胡 亂 花 錢 財 大 氣 粗 。 結 果 , 日 本 在 電 焊 技 術 上 發 展 出 造 船 業 , 由 此 推 動 分 階 段 焊 接 船 舶 技 術 , 五 十 萬 噸 級 的 油 輪 就 是 這 樣 建 出 來 , 造 船 業 從 此 一 帆 風 順 ; 軋 鋼 技 術 協 助 新 日 本 製 鐵 等 企 業 擊 倒 美 國 鋼 城 匹 茨 堡 , 直 至 今 天 。

日 本 的 財 閥 便 是 在 六 十 年 代 一 個 接 一 個 從 地 上 冒 起 , 二 十 年 間 , 日 本 大 企 業 收 攏 兼 併 , 構 建 了 像 珍 珠 港 事 件 山 本 五 十 六 大 將 旗 下 的 聯 合 艦 隊 ﹕ 巨 大 。 上 游 有 一 百 五 十 萬 家 中 小 企 業 打 前 站 , 下 游 是 分 駐 各 國 駐 外 機 構 。 日 本 語 有 「 情 報 」 一 詞 , 這 是 日 本 企 業 在 五 十 年 代 到 九 十 年 代 的 命 脈 , 他 們 在 外 掌 握 當 地 第 一 手 資 料 , 迅 速 調 整 產 品 定 位 及 細 節 , 從 汽 車 擋 雨 水 撥 的 速 度 調 整 到 電 機 產 品 耐 熱 程 度 , 一 年 之 後 馬 上 就 有 新 產 品 。 然 而 這 些 巨 企 帶 來 聯 合 艦 隊 在 中 途 島 之 役 的 致 命 死 因 , 巨 企 大 得 容 不 下 一 個 從 下 而 上 的 意 念 。 日 本 電 子 業 如 今 已 是 日 暮 窮 途 , 但 誰 會 知 道 新 力( Sony )和 松 下 (Matsushita)幾 乎 造 出 類 似 iPad 的 產 品,今 天 資 訊 科 技 的「i」概 念 很 早 就 由 日 本 通 訊 業 界 想 出 來 , 可 是 巨 企 不 願 在 其 他 方 面 放 手 , 這 些 意 念 無 法 獨 自 研 發 。 今 天 只 得 眼 巴 巴 看  蘋 果 公 司 獨 領 風 騷 , 這 絕 對 不 是 日 本 不 重 視 技 術 開 發 , 而 是 企 業 管 理 層 在 對 待 新 產 品 不 願 放 下 三 十 年 來 的「成 功 方 程 式」,於 是 只 能 活 在 昔 日 的 世 界 裏 。

日 本 巨 企 活 在 昔 日 世 界

這 便 是 Made in Japan 從 旭 日 東 升 到 落 日 斜 陽 的 關 鍵 。 日 本 巨 企 為 了 生 存 , 從 槍 口 對 外 變 成 內 戰 , 松 下 兩 年 前 併 購 三 洋 電 機 , 企 圖 把 自 己 建 得 更 加 巨 大 , 詎 料 業 務 人 員 一 看 , 松 下 和 三 洋 的 很 多 業 務 都 有 重 疊 , 結 果 三 洋 買 回 來 後 作 用 不 大 , 松 下 的 六 千 億 日 圓 收 購 虧 了 大 本 。 類 似 的 錯 判 其 後 陸 續 有 來 , 比 如 認 定 電 視 機 的 液 晶 體 屏 幕(LCD)只 會 局 限 在 三 十 二 吋 以 下 , 三 十 二 吋 以 上 的 則 會 是 等 離 子(plasma)天 下,於 是 砸 下 幾 千 億 日 圓 專 門 製 造 三 十 二 吋 以 上 的 等 離 子 電 視 機 。 怎 知 LCD 愈 做 愈 大 , 直 衝 到 四 十 吋 , 在 兵 庫 縣 的 三 條 生 產 線 前 年 停 廠 。

最 近 幾 年 日 本 電 器 巨 企 的 巨 頭 經 常 在 換 , 可 是 新 的 行 政 總 裁 來 了 不 久 又 得 下 台 。 於 此 一 層 次 而 言 , 日 本 過 去 三 十 年 獨 領 風 騷 的 創 新 和 具 有 極 大 優 勢 的 巿 場 研 究 似 乎 全 部 敗 北 , 以 家 庭 電 器 為 主 打 的 日 本 電 業 巨 企 一 籌 莫 展 , 手 機 輸 給 韓 國 和 日 本 人 看 不 起 的 美 國(日 本 還 有 國 際 品 牌 的 手 機 嗎?)電 視 機 基 本 都 給 中 國 產 品 搶 去 巿 場( 日 立 早 就 不 生 產 電 視 機 這 種 低 增 值 無 優 勢 產 品 ),電 視 劇《 日 本 製 造 》說 的 便 應 該 是 這 一 種 情  。 五 十 年 前 日 本 靠  比 美 國 便 宜 的 勞 工 成 本 打 進 全 球 巿 場 , 五 十 年 後 中 國 靠  比 日 本 便 宜 的 勞 工 成 本 佔 領 全 球 巿 場 。 五 十 年 河 東 河 西 , 日 本 企 業 可 以 做 什 麼 ?

日 立 不 再 製 造 電 視 , 把 整 條 生 產 線 轉 到 中 國 去 , 日 立 把 目 標 轉 到 發 電 、 環 保 和 醫 療 器 材 , 日 立 沒 有 電 視 , 卻 變 成 了 像 美 國 通 用 電 氣( GE )那 樣 的 高 科 技 綜 合 企 業 。 捨 棄 家 電 走 上 新 路 的 還 有 東 芝 , 這 家 曾 經 也 是 電 視 機 製 造 廠 的 巨 企 , 把 生 產 焦 點 轉 到 高 速 列 車 , 四 出 競 投 合 約 , 台 灣 和 英 國 都 是 東 芝 的 潛 在 目 標 。 五 十 年 前 , 日 本 靠 匯 率 和 低 廉 成 本 開 始 走 向 世 界 , 如 今 則 是 以 高 科 技 能 力 搶 奪 另 一 類 巿 場。《 日 本 製 造》呈 示 的 實 是 對 其 他 方 面 的 擔 憂 , 例 如 日 本 對 工 藝 及 科 技 的 追 求 , 可 能 比 不 上 六 十 年 前 尚 在 餓 肚 子 時 代 的 往 昔 日 子 。

類 此 的 憂 慮 近 十 年 極 為 普 遍 , 我 總 覺 得 這 是 形 而 上 多 於 形 而 下 的 , 日 本 太 過 憂 心 失 去 世 界 第 一 生 產 國 的 頭 銜 , 患 得 患 失 起 來 。 這 一 情  美 國 也 曾 出 現 , 美 國 汽 車 比 不 上 日 本 , 美 國 也 擔 心 過 一 陣 子 , 我 是 在 美 國 電 視 上 親 眼 看 過 「 愛 美 國 , 用 國 貨 」 類 似 廣 告 。 但 這 一 擔 憂 不 旋 踵 成 為 過 去 , 美 國 很 快 找 到 另 一 優 勢 , 九 十 年 代 伊 始 的 互 聯 網 便 是 美 國 獨 佔 鰲 頭 至 今 。 當 互 聯 網 泡 沫 爆 破 , 美 國 搞 出 生 物 科 技 , 如 今 又 轉 了 個 大 彎 去 了 搞 智 能 手 機 的 同 時 , 保 住 了 某 些 領 域 的 絕 對 優 勢 , 例 如 民 航 機 。 美 國 人 不 比 日 本 人 聰 明 , 但 美 國 的 嘗 試 空 間 比 日 本 大 , 在 日 本 不 可 能 出 現 像 蓋 茨 或 喬 布 斯 那 樣 在 自 家 車 房 搞 出 來 的 跨 國 企 業 , 日 本 講 究 的 是 ritual , 講 究 的 是 輩 份 , 美 國 人 大 大 咧 咧 , 無 大 無 小 , 卻 先 微 軟 後 蘋 果 打 出 天 下 。

列 根 一 句 話 的 分 野

一 九 八 六 年 , 美 國 第 一 次 理 工 科 博 士 外 國 人 多 過 本 地 人 , 不 少 評 論 驚 呼「美 國 完 了」。那 時 總 統 是 列 根 , 他 沒 有 大 驚 小 怪 , 倒 是 說 了 一 番 至 今 不 忘 的 話 ﹕這 些 外 國 博 士 只 要 留 在 美 國 取 得 居 留 權,他 們 就 是 美 國 人,不 必 擔 憂 。 列 根 是 大 右 派 , 好 勇 鬥 狠 , 但 他 這 番 話 長 留 腦 海 ; 日 本 基 本 不 接 受 移 民 , 折 射 出 來 的 是 狹 隘 胸 懷 。 世 界 觀 決 定 了 結 果 , 若 你 問 我「 日 本 製 造 」的 死 因 , 我 會 答 是 缺 了 融 通 的 視 野 , 就 此 一 樣 。

Tuesday, February 12, 2013

無的河

這些曾經與共的人,藹藹微塵中站列成行,隔了河岸,遙相望。是最接近也最綿遠的牽連了吧?思念,比河更長岸更闊。追望,總因為其中含有錯過?
這日,此際,一念生,一念了。韶光短,而日月長。。。


(整理文字檔,舊寫的字。照片卻是昨天拍的;蛇初二,去車公廟,人流管制得繞道走,無心遇見,這段河岸——)

























Sunday, February 10, 2013

gong xi fa cai

Gong Xi Fa Cai



Thursday, February 7, 2013

嘿,嘿,嘿

有線寬頻 i-CABLE:
消息指,行政長官梁振英,向《信報》發出律師信。
消息指,梁振英的律師信指《信報》上月刊登的一篇文章有誹謗之嫌。該篇文章由《信報》特約評論員練乙錚撰寫,內容涉及梁振英與他支持者的關係和背景。《信報》已經交給律師處理,並會在星期四發表聲明回應。特首辦暫時未回應事件。


練乙錚:誠信問題已非要害   梁氏涉黑實可雙規
信報 2013年1月29日

重磅反水「梁粉」劉夢熊上周在《陽光時務週刊》的一個訪問裏投了一顆重磅深水炸彈,震撼之餘,不少不可告人的東西,瞬即浮出水面,呈現在大家眼前。 即時引導公眾視線的,是劉說的「交人」問題,即梁及其軍師張震遠交不出當日梁稱受他委託替他驗屋查僭的專業人士名單,因為那些驗樓專家其實都是子虛烏有。 劉認為這是點到梁身上誠信問題的死穴。

不過,孤證不立,未有更多有關事實暴露之前,大家不妨存疑。況且,經過大半年來的各種公開表演,梁在僭建事上欠缺誠信,早已是不爭之實,捅出「交人」問題,港人的邊際收益,頂多是知道貴為行會成員的張震遠乃是協助梁欺騙市民、欺騙中央的共犯而已。

突把董建華擺上枱

然而,劉在該次訪問中和盤托出的,至少還有比「交人」這點或其他枝節問題重要得多的另外兩組信息。這些信息與劉的主要立論並無必然關係,劉這個「準污點證 人」在此二環節作假的動機不強;而且,信息涉及的兩位大人物,至今並無公開否認事件具體內容,因而比較可信。兩組信息,其一暴露了紅色背景梁氏政權的不斷黑道化。去年,梁營在劉夢熊牽頭、有前高官「梁粉」參與的「上海仔飯局事件」之後,迅速在形象上與黑勢力切割,相當成功;不料,前不久的挺梁反示威中,出現黑道派錢計人頭的醜劇,傳媒報道人贓俱獲,梁政權的切割努力,就不顯得那麼有效。這次劉提供的有關信息,更令梁與黑道之間的盟友關係無法掩藏。其二,則是因為劉把董建華擺上枱面,致令唐梁之爭背後金權板塊的政治輪廓,忽然變得清晰。下面先談後者。

梁營後面的政治勢力,到底是團派、江派,還是什麼派?這個問題一直以來說不清,連本地左派也摸不着頭腦,以至到了「選舉」很後期,還不知道怎樣押寶。

當初,港人以為特首大位乃「儲君」唐氏囊中物,不期殺出一個程咬金,出現唐梁對峙局面,而雙方背後各有其金主,盡皆擺明陣勢,並不遮遮掩掩,港人於是漸次明白,這是要保住一哥地位的一線財團與欲取而代之的二線財團之間的一場你死我活攻防戰,而絕非北京為了準備若干年後搞普選而設的一次彩排(後一觀點已成政治笑話)。不過,在香港特定的政治環境底下,特首由誰當,一定深刻牽涉京港之間的「大政治」。在這些本地金主旁邊,還糾合了極具份量的京官及其黨內關係網, 再加上這些京官的經商家族成員把持的大大小小紅色財團,組成一個一個的政商三結合;這次特首「選舉」,其實就是最大的兩個這種由本地金、內地金、京官權三者構成的金權板塊之間的政治鬥爭。由於北京政治素來不透明,金權板塊的「權」那一面如何與黨內最高層的派系掛鈎,港人無從確切知道,只能根據當時的一些已知事實大略推測:唐家與上海幫首領江澤民關係密切,因此唐後面是江派勢力;梁營聲聲「求變」,撐腰的可能是有改革傾向的團派居多。現在看來,這個當時很普遍的二分法錯得很厲害。關鍵是劉夢熊在訪問中提到董建華。

江握手後有江點頭

過去,董氏給人的印象是個好好先 生、老好人,中國好、香港好,除了民主派,其他什麼都是好,並無明顯派性;唐、梁二人,當時都是他的重臣,董氏對待二人,理應無分軒輊。然而,劉在上述訪 問竟無意中透露了董氏的強烈派性。董支持梁,政界早有所聞,但劉提供的信息顯示,董這次不是簡單的表表態支持,而是全情投入、死命支持。他對劉說:「夢熊,你支持梁振英,做得很好!有你幫振英,我就放心了!」董不支持老同鄉唐氏,顯然不是因為唐搞僭建暴露了。此說的證據是:後來梁被發現也曾多次偷偷搞僭 建,董卻顧不了以前曾經公開要求主要官員注意品德必須「whiter than white」,關鍵時刻奮不顧身站出來替梁脫困,着港人勿拘小節、向前看。董氏此舉降格敗德不是重點,重點是證明了梁營背後也是江派;繼江握手之後還有這個江點頭。

董氏下台之後,本應小心謹慎,脫離所有政治派別,專心一意為國家做外交方面的實事,以彌補一己過失;但這次再以江派身份積極干政挺梁,被劉無意中暴露了,也許會觸怒胡、溫、習,再惹麻煩,實屬不智。

唐、梁惡鬥而同屬江派,此點並不稀奇;歷代帝皇膝下有幾個兒子不和、各擁重臣黨羽互相傾軋的例子多的是;就算是毛時代,他下面派系也廝殺不斷,何況江氏?江上台之後,改了黨章,大批黨員成為資本家,他眾多的手下、親屬,挾着黨國權力、資源和關係到香港覓食,泊哪個碼頭媚哪個金主,他無謂管,也管不着。

既然梁後面是江派而非團派,那麼他的政治前途在習近平上台之後就充滿變數。大家知道,董是江欽點上台卻給胡錦濤即團派打下來的;胡、溫對梁這位江點頭,大概也沒很大好感,故梁得勝後首度上京面聖那次,胡、溫對他的態度半慍不火。若習上台而在江派與團派之間和稀泥,梁也許不難保住特首之位,做到2017。但顯然,年來的情況並不這樣發展;薄熙來事件之後,江派與團派惡鬥,習很快站到團派一邊。團派多次高調提反腐,江派掌控的《環球時報》卻推出「適度腐敗論」, 主張政府教導民眾養成接受「適度腐敗」的心態,以確保管治穩定;但習一上台,甚至不等今年3月兩會召開,就把反腐工作提升到首要地位,聲稱「老虎」、「蒼蠅」一起打,也順帶打了《環時》一巴掌。留意國內政治動態的人,還可以舉出多個類似的事例,說明江、習互鬥,刀光劍影;最近的一起,無疑是轟動國內外的「《南周》事件」。《南周》元旦獻詞支持習提出的「把憲法落到實處」的口號,卻被江派中宣部官員粗暴抽起;雙方最後打個平手,江派在輿論方面卻輸一大截。在香港,力推梁氏上台的中聯辦兩個領導,於去年底忽然倒台,一個下放廣西,一個官貶澳門。兒皇帝頓失牯持,形勢如何,他自己知道。下一回梁到中聯辦,要叩見的,是一個比他年輕一大截的小伙子,真是情何以堪。

然而,更令梁氏不安的,無疑是替劉夢熊爆料的媒體《陽光時務》,據說與《南周》同一淵源,都有胡、溫、習的背景;大家若拿《陽光時務》訪問劉夢熊的原文看看,便可知道,堂堂一個香港特區行政長官候選人,得到「江氏紅」中聯辦的點頭去馬之後,是怎樣「斥之乞來」、「呼之不去」,怎樣誠惶誠恐,怎樣卑躬屈膝打哈哈擺和頭酒,最後得到黑道百分百支持,神一樣替他撐住了比唐氏高的「民意」,讓當時的中聯辦領導得以「名正言順」抬他上位。是屆香港特區行政長官,可說是紅色父系與黑色母系結合的產物。

香港社會黑道化?

不過,北京當時的最高領導(胡、溫)不一定知道梁靠之上台的「民意」,背後原來還有這麼一筆。劉夢熊指梁氏犯欺君之罪,主要恐怕不是他說的「三個專業驗樓人士都是子虛烏有」那一條;的確,僭建對北京而言,正如劉說,「小菜一碟」而已。真正嚴重的欺君罪,乃梁氏暗地裏炮製了一個帶有廣泛欺騙性的「黑底民意」——技巧高得連本地一份高格調的知識分子報的高層,也給糊弄得暈頭轉向;而這個「黑底民意」,可能在北京作最後決策之時,起了作用。這是大得多的欺君罪。

香港有了這樣的一個怪胎特首,人們心中肯定產生很多疑問:特區政權往後的性質是什麼?今後五年,黑道將如何透過特首的回禮,悄悄影響香港政治、社會、經濟?港人忍受得了?稍有良知的本地左派接受得了?(工聯會就有點受不了,認為「幾醜陋」;民建聯急急打圓場,看來還吞得下;一眾政府內外的「梁粉」新愛國則若無其事。本應最懂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條德訓的前高官如羅范、葉劉,第一時間替梁氏擋駕;精英中的精英猶利令智昏如此,可問是什麼世道人心了?)國際上,中國出了一個關鍵時刻靠黑道資源上台的特區首長,別的國家如何看待?梁氏外訪的時候,與別的國家、地區首長同席之際,別人會有些什麼眼光?(新加坡和英國已經在鄙夷;台灣的民進黨肯定是笑死了。)不過,笑罵由人,政治上最關鍵的是,新上台、據說要推一番清廉新氣象的習近平,如何看待這潭江派遺留下來新鮮熱辣上海屎蘇州屎?受得了受不了? 他若受得了,本國人民、港人會怎樣看他「海涵」一個染黑特首?外國政要又會怎樣看他的魄力、取向?回想解放前的國民黨,由最高領導蔣介石起,都黑道化了,怎麼現在梁振英也同樣黑道化?香港在共產黨員領導下回歸到萬惡的舊中國去了?

兩組信息,兩個結論:其一說明梁營是江系裏頭的一個派別(而且只是一個少數派別,得不到香港的一線資本家支持,小圈子裏頭的千二票,靠了中聯辦擔當「黨鞭」,還不過佔了689);其二揭露梁氏取得政權,一半靠黑道,未來的香港社會各方面必定因而逐步染黑。跟隨梁氏進入本屆政府的人,要知道自己在吃的是什麼飯,吐出來看看是什麼個顏色,就會明白(頗令筆者難過的是,這些人當中,不少是筆者以前的朋友、好友、學生)。

由大陸什麼派的人管治香港,對港人而言,分別也許不大;國內外很多人都認為江派是中國當今李鵬那派之外的另一最大貪腐派別,但說到底,大家還不知道習與江在本質上有何區別。光說話不算數,還要看得見他怎樣行事。另外一方面,香港黑道化,則香港有難了。當然,有可能劉夢熊也在此事上說謊;故首先應該在事實上嚴格求證。允許立法會以各種有效機制向三個涉黑助選當事人套取材料是一個辦法,但其實效勢將因為保皇派的阻撓而大打折扣。此外,因為當事人都是政協要人,不排除還是黨員,組織上因而都直接受共產黨領導;由中共中央循黨系統對這幾個以梁為首的涉黑當事人在大陸某處進行「雙規」,也許是一個更有效的清查途徑。但那要假定習近平是一個有所作為的人。

《信報》特約評論員

Tuesday, February 5, 2013

用筆欺凌

林天悟:害人的「地溝油」報道
信報 2013年2月4日

上月26日看罷無綫電視播出的《新聞透視》之〈地溝油?〉,頓時感到陣陣震撼,繼而陷入深深的反思。那種震撼來自看到傳媒人一旦濫用權力,筆桿就會害人,那刻不禁想起龍應台在《當權力在手》寫道:「我是一個有筆的人。筆,是一種權力,它可以針砭時事,裁判是非,它可以混淆誘引,定奪毀譽」。

一直對龍應台這篇文章念念不忘,皆因初次閱讀時是刊於2003年7月1日的《蘋果日報》底版,當天下午就有五十萬人上街,為了反二十三條、爭取民主和捍衞言論自由,香港變天了!那是港人民權覺醒的起點,也是市民最信賴傳媒的時刻。

記者是有筆的人,那支筆被喻為社會的第四權,雖說排名在行政、立法和司法權之後,但其監察力和影響力,隨時能推翻前三種權力。正是因為有權,責任就會更重,正如龍應台所說:「誰有權力,誰就要負責任;誰的權力愈大,誰就要負愈大的責任。」

震撼「報道」 港人恐慌

《蘋果》讀者數以百萬計,掌握極大輿論權,從外界看來,頭版報道必然經過嚴謹的驗證才會刊登,其中「地溝油」的偵查報道於去年12月13日以兩大版刊出,對社會帶來極大震撼,亦令市民掀起質疑食肆用地溝油的恐慌。

不過,事隔個多月,從其他傳媒的跟進報道及政府的調查情況看來,《蘋果》頭版大字標題「香港也有地溝油」,看來根本不符事實,永興油廠有的只是「油溝油」,反而把致癌物苯並(a)芘(下稱BaP)溝淡了。《蘋果》的報道為香港帶來「地溝油」這個名詞,威力着實太強勁了,結果令永興油廠結業,還慘被拖欠百萬元貨款而瀕臨破產,給點名報道的十三間食肆慘淡經營,部分恐難以維持下去。

其中香港仔權發飯店被收回店名,大股東林舜對《新聞透視》的記者說:「(《蘋果日報》)不負責任,亂報道,與事實不符,話係地溝油。好冤枉,如果有事心甘命抵,(現時)無可奈何,等於執笠一樣。」

在大眾的認知裏,所謂「地溝油」就是坑渠油,駭人的描述是內地人在食肆坑渠中撈走餿水,加入腐壞或劣質臭肉提煉出油分,再賣回食肆供食客享用,單是生產過程已令人萬分嘔心,吃下更是禍害無窮。目前沒有檢測方法可以斷定什麼是地溝油,但透過檢測動物脂肪酸的變化,大致可斷定油品有否經多次翻炸,可以作為判斷地溝油其中一個指標。

不公之處 比比皆是

BaP在現今受污染的環境中無處不在,食物在高溫處理時,如烘焗、燒烤和煙熏中產生的有害物質,其中動物脂肪經過燒烤,比油品更易出現含量較高的BaP,事實上雖難以禁絕,但微量食用不會致命。在歐盟標準中,食油BaP上限是每公斤2微克,熏製肉類是5微克;中國的標準則是食油上限10微克,熏制肉類5微克。因此《新聞透視》說一碟燒鴨飯所含的BaP,比一湯匙的金帝油還要多,吃下風險不高,不能單憑該物質斷定是否地溝油。

無可否認,永興油廠的衞生環境着實令人擔憂,外界亦無法得知溝油的成分和來源,但並不能這樣就斷定那些油是「混雜大量來歷不明的地溝油」(《蘋果》頭版用語);食環署進行化驗後,證實永興發售的花生油BaP含量是歐盟標準3倍,但無超出國家規定上限,反而是供應商北大荒供應的花生油才是有害物質的源頭。無綫稍後邀請專家再作化驗,亦指永興的油沒有動物脂肪酸,相信是溝了不同植物油,而非地溝油。

重新視審《蘋果》的系列報道,就會發現更多不公道之處。據稱《蘋果》記者向永興購入一桶花生油和一桶菜油,前者約三百元,後者則是二百元,報道只寫出花生油的有害物超出歐盟標準,但沒有公布菜油的化驗結果。

煙台油坊 指屬青島

來得冤枉的是,被點名食肆的食油經政府化驗後,BaP的份量全部遠低於歐盟標準,即食用無問題。食肆購入油的來貨價約二百元,似乎是較便宜的菜油或豆油,而非含超歐盟標準的花生油。如此看來,《蘋果》沒公布的菜油化驗結果,會不會亦如食肆的用油一樣,BaP遠低於歐盟標準呢?為何記者不先查證食肆取用哪種油,反而斷定對方使用有問題的油呢?

從食環署化驗結果可以推斷,記者手上的報告大概是一種油的數據沒問題,但另一種油的BaP超過歐盟標準,但《蘋果》採訪人員沒有進一步調查其他油廠的做法,亦沒有再化驗食肆的食油,就連包裝食油毋須領取食物製造牌照也裝作不知道,就以「無牌」字眼、配上極恐怖的「地溝油」用語變成頭條新聞,再加上匿名的「知情人士」爆料,指摘油廠「為搶生意不擇手段」,以「賤價」賣油給貪平食肆……,所有字眼都在刺激人心。

以讀者角度看,「地溝油」跟中港矛盾情緒結合,那種根深蒂固的嘔心感產生爆炸性效果,《蘋果》的報道大大地成功了,但粗疏的內容為小商戶帶來毀滅性災難,變成不公義的傳媒欺凌事件。

進一步檢視《蘋果》報道內容,就會發現更多涉嫌欺瞞讀者之處,其中食物安全中心於12月20日已公布,有問題的金帝花生油來自新天地企業(香港)有限公司,《蘋果》翌日也指該集團的登記地址是位於山東青島市。不過,一星期後(12月27日),該報刊出新一輯直擊報道,記者竟然去了山東煙台市拍攝一些農家小型山寨炸油坊,環境污糟惡劣,但同樣無法顯示它們在提煉地溝油,而報道仍然堅持該市「地溝油泛濫成災」,以增加可讀性。

地理上,煙台與山東相距大約170公里,而入口本港的金帝花生油並非產自農家油坊,而是青島的百年老店「長生集團」,設有大型廠房,食安中心指內地質檢當局經調查後,沒證據顯示事件涉及地溝油。

在內地食品危機來看,大集團不一定是安全指標,但記者把「煙台的山寨油廠」指稱為「青島的大油廠」去蒙混過關,當真相揭開後,不免予人欺騙讀者的感覺,而且很多人仍深信不疑。來到今天,無論是否事實也好,報道已令港人相信香港也有地溝油,那種恐慌揮之不去,深層根源卻是建基於不是事實之全部的報道材料。一篇報道帶出的虛假和遺禍,值得新聞系學生仔細研究。

傳媒有權 卻欺弱小

記得初入行時聽到前輩說,傳媒的筆桿是要向上問責,而不應向弱勢抽刀,因為那些權有勢人士,有能力發放消息,亦有財力向傳媒追究責任;但小市民和商戶受到欺凌,卻往往有冤無路訴,傳媒就應助他們發聲。

龍應台那篇文章還有幾句值得同行細讀:「相較於廣大的平民百姓,政務官、事務官、民意代表、媒體記者、知識分子都是掌有權力的人。細究之下,每一種權力都很可怕,它可以興邦,可以覆邦,影響這一代人的此刻,下一代人的未來。掌權的人對自己手中所握有的權力──權力的性質、權力的界限、權力的責任──是否深思過呢?」


Sunday, February 3, 2013

收編,憂鬱的邊界

安裕周記:收編

【明報專訊】 《一代宗師》的資料蒐集極為細緻,北腿南拳口訣心法都亮出來,葉問出征前夕嶺南拳師上門挑戰,劉家勇的是貨真價實洪門正宗,鐵線拳虎鶴雙形講究力貫橋手,因此劉師傅一雙前臂粗逾桌腿。劉家勇家學淵源是劉湛後人,劉湛是林世榮弟子,諢號「豬肉榮」的林,其師就是黃飛鴻。《一代宗師》裏的功夫套路名目繁多,詠春洪拳形意八卦八極,都是師出有門的真材實料。電影講的是民國年間舊事,五十年代初宮二的宮家六十四手葉問的詠春一線天的八極拳流落香港;電影到後來兩次出現同一張照片﹕葉問安坐中央,其右站著一男童,我猜男童便是其後震驚世界的李小龍。

這些都是事實。一九四九年後大陸逃難香江的不僅是江浙上海富豪,還包括功夫宗師。南下,是因為北方沒有他們的世界,中共建政後,各門功夫慢慢隱退下來變成「武術」。擅於擒拿跳躍的北方功夫變成萬宗歸一的「長拳」,南方的埋身肉搏歸納為所謂「南拳」,太極簡化為簡化太極,陳楊吳各家都大隱隱於巿。對中共而言這是收編,浸浸然有《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言「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影子。

電影說的是史實。一九四九年前後來港謀生武人不僅葉問,黃飛鴻妻子莫桂蘭亦在港授徒,時空從四十年代橫跨到二十一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有中國國術總會,普遍被認為是親台組織,每年雙十,國民黨在港黨報《香港時報》頭版必是「薄海歡騰四海同心」的各界敬賀聯名廣告,中國國術總會及大量武館名列其中。華探長則是國術總會主要成員,盛傳李小龍與劉大川私下比武,便是在當時探長鄧生的新界別墅舉行。《香港時報》早已沒入歷史,大學圖書館也許留有檔案,有心人不妨一找,到時可循《一代宗師》的光與影尋找另一段香港因緣。

改列修編各範疇如一

中共對武林的改列收編,在其他範疇亦如一。這是服膺統戰和管理的需要,尤其是武行更是眾矢之的,弄不好這些拳腳無眼的往往是政權不安的由來。於是各門各派都得刀槍入庫偃旗息鼓,要麼改祖歸宗成為長拳或南拳的一分子,在毛澤東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大旗下美其名為「人民武術」。南北各家功夫褪化為近體操而不重技擊的「武術」,互相套招的「對打」而不是實戰。逃出竹幕的師傅來了香港以至世界各地,把誓死力保之下的薪火相傳,詎料這一走之間,竟在香港開枝散葉。迨至七十年代初,葉問門人李小龍播揚歐美,倒過來成為中共進入聯合國、尼克遜訪華帶動的中國熱其中一根支柱,開足了歷史的玩笑。

統戰收編是中共從與國民黨鬥爭煉成的法寶,前幾天成為香港新聞熱話的全國政協,毫無疑問是統戰利器。歷史並非到了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才有政治協商,而是早至一九四五年的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毛澤東到渝城與蔣介石談判得出《雙十協定》,議決召開政協會議,共商國是。當時大陸百廢待興,可國民黨雖挾二戰得勝國身分,由於黨紀不彰,接收大員變成「劫收大員」,聲名臭不可當。中共則如日方中,這場政協會議未開勝負已分,會議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舉行,總共三十八人參加,其中國民黨八人、中共七人。會議開了二十一天,百般折衝,通過和平建國等五點綱領。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各懷鬼胎的會議,國共都帶著自己的盤算開會——國民黨準備靠美援把中共轟出地球,中共想佔據東北借助蘇聯把蔣介石掃出國門。政協會議結束兩個月後,蘇軍撤出長春,中共林彪一部迅速佔入,國軍調動大批軍力前往華北東北,在長春及四平大敗林彪,大軍一路追擊到松花江畔,最後在美國施壓下始告暫停。但年初政治協商會議的假情假意在炮火連天之中化為烏有,第一次政治協商會議及其結果就此壽終正寢。

舊政協四六年壽終正寢

到了中共得天下的一九四九年,新的政協即將召開。平情而論,當年中共高層年富力強,底氣十足,戰神林彪才四十二歲,毛周分別是五十六和五十一歲,天下在我,慨然服膺打天下時向全國人民的承議。當時連政府高層也佔了泰半黨外人士,政協也就更不在話下。毛澤東衛士李銀橋回憶說,毛見人時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反而安慰李銀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們會考出好成績」。從統戰而言,中共在這刻完全做到期待效果,國民黨黨政軍都有人留在大陸,有人加入政府,有人指揮軍隊,有人在人大政協,一副毛蔣在《雙十協定》五點方案中的第二條「長期合作,以和平、民主和團結為基礎,堅決避免內戰,建設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的氣魄。

然而這一胸懷畢竟無法避過現實的考驗,章詒和在她近十年的幾本回憶錄裏,揭示中共無法收容民主人士的狹隘,包括早於一九五○年統戰部長李維漢下令民主黨派只能在知識分子和商業系統招收成員,這就絕了民主黨派發展基層成員的可能,時維毛澤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後僅一年。這一變化令到一九四九年急忙東渡台灣的氛圍中決意留在大陸的民主人士為之神傷,原來中共與蔣介石沆瀸一氣。民主云云,原來是花瓶,協商乎哉,不過是過橋抽板的伎倆。之後中共治下的神州變成「運動強國」,三反五反、大躍進、反右、文革,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絡繹不絕,民主和協商用完即棄。

大陸很常用「參政議政」這一字眼形容政協或人大。於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小事而言,政協可以放你講幾句,可能在某一兩項議程依著委員提議修改法規,但這只限於少數內容,倘若涉及國家大政,只能說「同意」而不能反對。遠的不說,三峽大壩興建,政協裏反對的聲音不少,但又多少能夠聽進大官耳內?這種小範圍下粉飾民主,近年愈加收縮防範,十幾年前港區政協還有一個徐四民,徐大炮去後,港區人大政協幾乎變成了默劇演員,實在難以想起他們提過什麼重大議案或修訂。這也許是有點荒謬,參政議政而不說真話,有時倒過來變成為官者諱,久而久之,每年三月初北京兩會變成了到此一遊的京城十天行。

人大政協變作默劇

中共建政之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本來可以明的把所有異議都殺個清光,但又怕有礙觀瞻,只得搞幾個樣板,這和把各門各派功夫融和成「武術」如出一轍,都是用來防止阻止異議的工具。這類收編,有人願意上轎有人不想上轎各有自由,然而切忌公開說這是議政之處。中國人民在歷史上是曾經見過這種偽民主的,不分意識形態,中華民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有;台灣有總統府資政,大陸有中央顧問委員會。這些都是為了易於管理的收編,把大家的嘴巴管住,變成沒有殺傷力的政治閒話,等於把功夫變成武術那樣的花瓶。發明「政治協商」這詞並能夠在日常政治生活裏具體應用的應該獲得孔子和平獎。


阿離:香港不行了

【明報專訊】 內地好友說,這陣子像有一班人替整個中國的同胞到香港辦年貨,筆者無言以對。這幾年間,啞子吃黃蓮的情緒頻頻出現在香港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簽多行實施後,人潮如海嘯席捲,把自由行對香港的壓力推到新高。去年8月31日,梁振英主動向中央提出,在放寬內地人來港的同時,「必先考慮香港的接待和承受能力,按實際情調節來港人數……務求來港旅客不會為香港社會在各個方面的服務和設施,造成壓力」。傳說中的接待能力機制,又是偽術。

一個1092平方公里的小城,竟承載全國13億人口的物質欲望、精神需求,甚至勞動生計。怎會不爆煲?

憂鬱的邊界

筆者日前闖關。從九龍塘到羅湖,短短的一列東鐵線,紙皮箱與手拉車由沿線一個一個車站擠到車廂,輪廓口音各異的背包客,緊拉重中之重的奶粉,或是穩中求要的尿片,還有嘉頓系列出品、繽紛樂、麥提莎,說得出的港貨都有。各種花式的手拉車、行李箱、背包、紙皮箱,各據一方,等待到站,競相奪門而出。水客腳撲朔,旅客眼迷離,你根本無法以外貌分辨誰是水客;拉貨者中有個體戶、小團體,甚或一家大小。出閘後沿路兩旁散滿人和貨,有夾道留守之勢。走到香港關邊,人潮洶湧混亂,筆者被人群推撞,不知方向,「你知唔知你去邊!係香港人仲度排,邊呀!」拿智能身分證的筆者向他道謝,走得狼狽,頓覺身在異鄉。過了e道,港澳居民與中國同胞分流,不難發現香港居民中不乏拉貨物者。出了關,迎上羅湖站外的一大片廣場,分了貨,交了收,水客身影寥落,然而貨往何處去?

「正品港貨」的欲望

旅客與貨物如水銀瀉地,向全中國流滲。有的坐上大巴到達深圳各地、有的趕上和諧號向廣州行進、有的則走上火車轉戰遠方各省市。筆者尾隨3名各推一箱一米乘一米大的品客薯片的水客,從廣場後的停車場繞道而出,沿途亦發現不少水客在等車交貨。筆者一直緊跟3人,他們推大箱在馬路緩行,身旁有大巴小車甚至警車,依然自在。走了半小時,一直到沿河南路天橋下,3人向接頭人交收薯片,後來一車嘉樂牌雞粉亦趕至,一箱箱搬到一架運貨小車上;車滿後,揚長消失眼前。

重遇薯片的地方,是淘寶網,在「正品港貨代購」為賣點的貨品欄下,是百多位買家的評語﹕「非常好吃,不是國產那種味道。薯片薄,脆,入口即化的感覺。味道濃郁。正宗的國外貨的感覺。」筆者始知道自小吃的薯片,有一種「正宗的國外貨」味道。現在熱中購用港貨的,都是年輕或中上階層具有購買力的人;這些人對「正品港貨」的欲望中,除了滿足物質上對高質量的要求,和安撫消費行為中的信心需要外,會否也包含了對城市氣質的渴想,或是對小資階級優質生活的習慣和品味的實踐?暫時無法證實。然而這種港貨情意結,由來已久。筆者的居港內地友人A說,自八十年代起已渴望買到港貨,原因是國貨質素太差;內地部門對貨物的檢測權責分散,且執法不嚴,貨品質素毫無保證。直到九七後,兩地人民往來更密,不論是外國奢侈品,還是生活日用品,內地人也希望購用港貨。

「對不起,本來是內地做得不好的東西,卻要你們來承受。」A說來誠摯歉疚,筆者聽得心疼無奈;這種承受,未來可能更沉重。在經濟利益的推動下,港貨熱潮正在內地擴散中,由省市滲透社區。除了大型港貨批發商,這兩三年還加開了加盟式連鎖店,更多是自家經營的小型實體港貨店,而在淘寶開設的個體戶網店數量則更多。這些個體港貨店,為避免假貨,大多不從批發商而是親身到港入貨,這種經營方式更被儀式化,為向賣家確保貨物為正品,網店會標榜貨品皆由店主或親友在香港親自代購,更附上單據向客人證明,甚或在香港原店留影以證到此一購。港貨——不論是奶粉、嬰兒用品、藥物、糧油食品、化妝護膚品、電子產品、玩具零食,都向全國發放,湖南、湖北、東至吉林遼寧,西至雲、貴、川,甚至西藏。在欠缺規管的情下,銷售港貨的產業鏈漸漸構成,無論是實體經營還是網上代購、親身買貨帶貨還是中段運輸,都形成半制度化的系統性行業,每個環節都有賴以為生的人。

盲目的利益,被消耗的城市

我們慢慢能為本地化妝品專店、護理店、電器舖和藥房的龐大利潤和高速發展找到更實在的原因和解釋路徑;香港的零售貨品不單是自由行遊客的手信,更是支持內地一部分正在興起的港貨銷售的貨源。事實上,不少香港人也參與其中並得益甚深,既得利益者說,自由市場下大量買貨並無違法,雖然內地人來港消費為港人帶來不便,甚或失去了原有的生活節奏和文化,但為了香港甚或中國的經濟利益,對策應是提升香港的接待能力而非叫停自由行。

社會學家韋伯曾評論到,利益是盲目的(Interests are blind)。人們因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展現的是一種目的理性(purposive rationality)。然而,若要在現實中達至完整而延續的理性化過程(rationalization),並不能只靠個人的利益導向意識和行動。利益是短暫的,並局限於部分的現實處境;社會上小部分人利益的滿足,根本不足以建立整個社會的整全和持續發展,最終得一賠十,落得本末倒置,搬石擲腳的下場。撇開染紅論,無知而盲目的經濟利益主導管治原則,放諸四海,都令內地不同城市的人深感經濟發展帶來的壓抑與疏離。炙熱、鋒利而龐大的經濟動能與欲望暴竄四處,如鬥牛場上的發瘋公牛般橫衝直撞,在實際生活的小節中一天天侵蝕中共政府念茲在茲的和諧穩定,激化各地人民在苦無民主制衡機制下壓抑已久的憤懣。

推介港貨:法治廉潔人權

筆者與上海友人C談起港貨和自由行,是土生土長浦東人的他,三十年來看上海蛻皮變身成國際都市,看各地人潮湧到上海,原有的生活方式備受影響,跟港人感同身受,「這已經不是上海了」。在他的前公司,一直以來職員都是上海人,近幾年一半都變成了外地人;在地鐵上,由於旅客增多,「不文明、不堪入目」的現象愈來愈普遍,而交通擠塞情愈見嚴重;生活上,很多上海的老品牌都備受威脅甚或消失;不只香港,上海也同樣吃不消了。暫居香港的C說以往對香港很是敬仰,想像香港是先進、素質好的地市,但來到後卻發現在經濟主導的發展邏輯下,城市的多元和人道關懷都被犧牲了。問他,覺得香港還有什麼令他欣賞的?「昨天我去了運動場,有個男孩把背包都放在看台上,自己走去跑步了,他不怕(被偷),人和人之間還有這個最基本的信賴,在上海,我們不敢的。」如果真要推介港貨,筆者希望同胞想望的,是香港對法治的持守、對廉潔的重視、對人權的尊重,以及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信任,而非單純在經濟交易上的物質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