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8, 2012

宋淇與錢鍾書

宋淇与钱钟书
结交:与钱钟书相识于上海

宋以朗口述 供图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

2011年7月24日,我应香港书展主办单位之邀,作了一个题为“我的父亲与钱钟书”的演讲,首度公开我爸爸宋淇与钱先生的部分书信,也略述了他们一生的交往。我爸爸在1996年逝世,享年77岁。钱钟书于1998年逝世,享年88岁。他们从1979年起至1990年间通信,有138封。

尽管爸爸是钱先生的知己,但我始终跟他们家缘悭一面,只偶然从爸爸口中听到几件趣事。例如他有天就告诉我:钱钟书曾顽皮地把“莎士比亚”的名字,用上海话念成“邪士胚”,就像他在《围城》和《谈教训》中把T .S . Eliot译为“爱利恶德”一样。由于我所知有限,要完整讲述他们的事,就只好参考大量文献,所以那个讲座除引用宋、钱书信外,也穿插着不少别人的话,而我则负责剪裁、解释这些资料。后来我把讲座内容稍加整理,写成文章率先发表在《东方早报》上,本期的口述史,我会在原文的基础上增加一些新的材料,希望让更多人知道这两位近代才士的文学因缘。

钱钟书1942年写给宋淇的诗

我们家现在藏有一本《管锥编》,扉页清楚可见钱钟书的题款,写着“悌芬畏友存正”。“悌芬”即我爸爸的笔名。现在让时光倒流,回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的上海。当时爸爸和钱先生都在上海。爸爸住在江苏路284号(1941年至1945年),钱钟书住在辣斐德路609号。他们如何邂逅,爸爸没向我提起,我不得而知。只知道钱钟书在1942年送过一首诗给爸爸,题作《赠宋悌芬,君索观〈谈艺录〉稿》:

微言妙质得谁如,年少东来信起予。
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
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
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

(自注:君先人宋春舫先生藏西籍书甚富;《中州集》卷十元遗山兄敏之诗自注:“先人临终有剖腹留书之嘱。”)

我的友人、香港学者冯睎乾曾写过一文《钱钟书与宋淇的交往》刊载在2011年4月12日《南方都市报》上。他的文章详细“破译”这首诗。他认为,要了解钱钟书如何看宋淇及两人相交之始,就要从此诗入手。现在我借花献佛,节录一下冯睎乾的分析。

首联出句的“微言妙质”,化自王安石《思王逢原三首》之二“妙质不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当中的“妙质”又出《庄子•徐无鬼》,借喻难得的知音,全句大意就是慨叹曲高和寡。据《王直方诗话》,王逢原因为厌恶络绎不绝的访客,曾大署其门曰:“纷纷闾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即令我烦,去即我不思。”钱钟书晚年也有王逢原的烦恼,爸爸计上心头,便为老友设计一个“逐客书”的样式,供他复信时随意套用,但钱钟书未采纳。(我会在后文附上内容。)

首联另一句的“年少东来信起予”,依然是袭用王安石成句,来历是《示公佐》的“残生伤性老耽书,年少东来复起予”。爸爸比钱钟书年轻9岁,当时二十二三岁,故称“年少”。所谓“起予”,是孔子称赞子夏谈诗能“发明己意”。自1938年起,爸爸写了不少西洋文学评论,发表在《文哲》、《燕京文学》、《西洋文学》等,其好友吴兴华曾称他为“批评家中的王子”。钱钟书第二句赞扬爸爸鉴赏文艺的才华,诚非虚誉。

颔联“将母呕心休觅句,绍翁剖腹肯留书”是咏爸爸的性情、嗜好及家学。出句“将母”见《诗经•四牡》,指奉养母亲;“呕心”则用李贺故事(见李商隐《李贺小传》),这里指我爸爸身体欠佳,却耽于创作,嗜诗更甚于命。其好友吴兴华就曾说过,他在大学时“玩命念英国文学恨不得要赛过英国人”。我在之前的口述里有提及,爸爸在抗战期间患了肺病,当时没有盘尼西林,接受了土方法(硫磺疗法)治疗,治疗不当,结果引致后来几十年疾病丛生,爸爸晚年给金庸和董桥写信时,更幽默地署名“五湖废人”(《射雕英雄传》一角色的别号)。全句是钱钟书对年轻诗人的忠告,即劝他要爱惜身体,好侍奉母亲,切忌呕出心肝去作诗为文。

对句“绍翁剖腹肯留书”,钱钟书已有自注。是指爸爸的爸爸宋春舫留下著名藏书楼“褐木庐”。这句诗的意思,是称许宋淇能继承父志,广蓄书籍。但我认为父亲喜欢阅读远多于藏书,不肯定钱的诗句是否反映事实。

颈联“人癯恰办竹兼肉,文古能穷柳贯鱼”是钱钟书夫子自道。出句的用典来自苏轼《于潜僧绿筠轩》。照字面上讲,是说自己这么清癯,正宜栽竹烹肉。落实到生活中讲,也可借喻钱钟书跟宋淇这类文人雅士吃饭畅谈,一扫闷气。对句大概说自己用古雅的文言写《谈艺录》,正值沦陷,不无穷困之苦。

尾联“疏凿诗中惭出手,君家绪有茗香馀”先是自谦,再称颂宋氏家学渊源。末句“茗香”,指跟爸爸宋淇同宗的宋大樽(字茗香),乾隆年间人,著有《茗香诗论》。文人赠诗用对方同宗的典故很常见,这“茗香馀”句按字面直说当然可以,但未免流于文字游戏,所以我们不妨这样理解:宋春舫精于西洋文艺评论,风流馀绪披于宋淇,致诗人也“惭”于与他商略文章。

依据此诗,爸爸与钱钟书相识大概始于1942年。他们见面有多频密呢?至少有段日子,他们是每星期都聚,我爸爸写过一封信给钱钟书,由此可以作证:“此信写时,不免想到从前每周必去尊府受教,恨不得时间倒流,再能受先生教诲也。”(1980年3月19日宋淇致钱钟书信)

上海的“文人派对”

那年头,爸爸喜欢在家中开派对,亦即文学沙龙,钱氏夫妇都是座上客,正如杨绛所记:“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见《我们仨》)也全赖这些“宋淇饭局”,傅雷、朱梅馥、夏志清等才有缘结识钱钟书和杨绛。

当时见面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不妨看看几位当事人的回忆。杨绛在《〈傅译传记五种〉代序》这样写道:

“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钟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

2011年,正是杨绛的百岁诞辰,她接受文汇报记者的采访,也提到当年谈话的内容。她回忆道:

“我们身陷上海孤岛,心向抗战前线、大后方。当时凡是爱国的知识分子,都抱成团、如我们夫妇,陈西禾、傅雷、宋淇等,经常在生活书店或傅雷家相会,谈论国际国内战争形势和前景。”(《坐在人生的边上──与杨绛笔谈》)

夏志清在《追念钱钟书先生》中则生动地描绘了风华正茂的钱钟书:

“钱钟书定居上海后,宋淇即同他交识。那时宋淇以鲍士威 James Boswell 自居,待钱如约翰生博士,钱是非常健谈的人,有这样一位中西学问都不错的青年不时向他讨教,当然非常欢迎。有一次,想是1944年秋季,宋淇在家里开一个大“派对”,把我也请去了。钱钟书本人给我的印象,好像是苏东坡《赤壁怀古》中的周公瑾,的确风流倜傥,雄姿英发,虽然他穿的是西装,也戴了眼镜。”比较鲜为人知的,是钱钟书早于三十多岁时已被视为“国宝”。当时跟宋淇最投契的同辈朋友为吴兴华 (1921-1966),他学贯中西,博览群书,宋淇一直视他为继钱钟书之后的学术典范。在1943年12月10日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一封信中,我就看到以下这段:

念英文的前辈常风称钱钟书先生为“国宝”,十足表出五体投地之概,使我益发引未能一见钱先生为恨事。

现在我读到这些文字,总算明白上一辈何以流传着“平生不见钱钟书,便称英雄也枉然”这句话了。


阔别三十年后的通信

1949年,宋、钱两家便“分道扬镳”:钱家留在内地,我们则南来香港。双方的抉择都是深思熟虑过的,没所谓高低之分,毕竟命运是不可测的。爸爸选择离开有两个原因,一是如杨绛所回忆的:宋淇告诉她和钱钟书,他体弱多病,不能不常服西药,所以只好留在香港(参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第二个原因我相信更加重要,因为是爸爸跟我说的:我们家是大地主,祖父宋春舫在杭州有春润庐,在上海有整条街那么多的房子,为免政治清算,不得不逃跑。

爸爸的抉择其实很容易明白。他的友人中,夏志清早在1947年便赴笈耶鲁,吴兴华也计划出国,可惜因为肺病无法成行。傅雷夫妇、钱钟书夫妇选择留在国内。据杨绛所说,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曾给钱钟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但钱却一口拒绝,说:“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见杨绛《命与天命》)。而根据邹文海所述,1948年香港大学曾约钱先生任文学院院长,牛津大学又约他任讲师,都被他一一推辞了,理由是:“他惟一的爱女患有肺疾,因此认为伦敦的恶劣气候不适宜于她的健康,而香港呢,他又认为不是学人久居之地,以不涉足为宜。”(见邹文海《忆钱钟书》)

到1949年,钱先生依然故我,选择留在大陆,对选择的原因,杨绛说得很清楚:

钱钟书不愿去父母之邦,有几个原因。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爱祖国的语言———他的mother tongue,他不愿用外文创作。假如他不得已而只能寄居国外,他首先就得谋求合适的职业来维持生计。他必需付出大部分时间保住职业,以图生存。凭他的才学,他准会挤出时间,配合职业,用外文写出几部有关中外文化的著作。但是《百合心》是不会写下去了。《槐聚诗存》也没有了。《宋诗选注》也没有了。《管锥编》也没有了。(杨绛致汤晏函,2001年10月28日)

至于钱先生本人,也许在《管锥编》释《离骚》一节中,就已借屈原身世寄托了自己不走的理由:

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我爸爸来港初期,先后任职美国新闻处和电懋公司。他考虑到政治敏感问题,不想累及国内好友如傅雷、吴兴华、钱钟书等,所以不久便跟他们断绝了通信。

1979年宋淇与钱钟书恢复通信

1979年,我爸爸跟钱钟书阔别三十年的某日,他收到钱先生从北京寄来的信。那封信用打字机打出,语言是典雅的英文———三十年没联络的老友,钱钟书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我读信前不禁好奇地猜。翻开一看,原来是“Many thanks for the windfall of two booklets”(意外地收到你两本小册子,非常感谢)。

我爸爸与钱氏夫妇的通信,由1979年开始,直写到1989年,十年间共有138封。我爸爸写信只用圆珠笔,信纸也有固定尺寸,语言一律是中文;但钱钟书则毛笔、圆珠笔、打字机都用,似乎信手拈来,语言主要是文言,只有第一封是全英文,但实际上每封信都点缀着多国语言,字体是行草之类,看他用毛笔写中、英、法、德、意、拉丁文,广东话所谓“舞龙咁舞”,我看着真是有点头痛。

读了信我才知道《我们仨》的“圆圆”曾在我家作客。1984年,钱瑗来港,我爸爸妈妈款待她,回京后她就来函给我爸爸,说:
八月到香港后,承您和叔母盛情招待,并冒雨送我回中大,真是太抬举我了。那是香港之行中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天。也许是因为没有“港”味,一切都那么自然和亲切。

同时杨绛也来书问候:
圆圆归来,听她谈到贤伉俪近况,稍慰想念,也增添了想念。她反复讲和两位住在一起多么快乐,显然这是她此行最称心的事。我感同身受,同时但愿我和默存也都亲自在场。

究竟我父母和钱瑗谈什么,令她这样开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有一个话题可在另一封信中找到线索,就是关于我外祖父母邝富灼和林怜恩的结婚照。1985年1月16日,宋淇致函钱钟书:上次钱瑗来舍下,文美曾给她看一张历史性的照片,乃彼双亲结婚时所摄,时为1908年,可以说是开新式婚礼之先河,居然有bridesmaids。其父为商务首任英文编辑,茅盾曾在他手下做过短时期,其母则为广州教会办之医学院之首届医科毕业生。结婚时父亲因自美国取得学位归来,经过考试,得洋进士衔,母亲曾在医院做过医生。当时钱瑗看后觉得很有意思,内人允代翻印一张,现附上留念。

在前面的讲述中,我曾提及我外祖父母的身世,这里不再重复复述了。不夸张地说一句,我外祖父母的婚礼中西合璧,当时绝无仅有,堪称百年前的“潮人”,更有照片传世。难怪见闻广博的钱钟书在回信中也大表赞叹:
惠寄照相,乃稀世之珍,大开眼界。望向嫂夫人道谢。钱瑗寒假中当收大函中说的一段恭录于Album中,在照相傍。不仅家宝,亦社会史珍料。铭感之至。

1981年,钱先生去听傅聪的音乐会,对于音乐,钱钟书又有什么高见呢?先看看傅敏的回忆:
钱钟书先生还听过一次音乐会。那是在八十年代北京的红塔礼堂,傅聪也参加了这次演出。“前面是海顿的协奏曲,下半场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傅敏对当年的演奏曲目记忆犹新。钱先生说:“你们这是对牛弹琴,我听不懂。”然而音乐会结束后,钱先生说:“领唱的德文唱得不怎么样!”(沉冰:《听傅敏谈钱钟书先生》)

钱钟书寄给宋淇的信,说的也大同小异,但似乎更幽默:
春节前阿聪音乐会末次,弟已十馀年不夜出,为之破例。畜牧学者言:向牛弹琴奏乐,可以增加乳量。自惭乃老公牛,对我弹琴,未见成效耳。

钱钟书的“痴气”

《记钱钟书与〈围城〉》一文中,杨绛曾说钱先生有股“痴气”。以下所述,大概也是他某种痴气的表现。1980年底,宋淇寄了一些笔给钱钟书,杨绛回信,竟大爆他有咬笔的习惯,很孩子气:
钟书向来不肯用好笔,他爱咬笔杆,每枝笔———毛笔、铅笔,以至康克令活动笔都有他的齿痕。竹笔管经常咬扁,所以专用铅笔头头恣意咬。近来惯用圆珠笔,咬笔习气已改掉,但仍喜用破笔。

但爸爸为什么要寄笔呢?大家不妨看看钱先生的信,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所以我爸爸在信中明言:
兹由平邮寄上小包一件。内有pilot原子笔成双,补充笔芯四枝,空邮信纸两册,信封两扎。因友人中多以先生来函太短,有时原子笔太化,字迹难以确认,而墨宝多数又为人所乐于影印流传。前曾嘱子建代奉笔一对,想已遗失,故特再行奉上,略表心意,正所谓纸短心长也。

钱钟书收到纸笔和信,便这样回覆:
弟性卞急,而来信须答者又夥,每信手拈败笔作书,累兄目力,疚愧之至,以后当力矫此习。

其后的一封信,钱钟书更风趣地写他初用新信纸的感受:
今日即以惠赠佳笺作书,如走惯田间阡陌者,忽得从容雅步于上海滩柏油马路,既喜且慨,因跛腿汗脚不配践踏也!

我在前面提到钱钟书遇上了王逢原的烦恼,总会有络绎不绝的访客。是的,钱钟书在晚年的头号烦恼,似乎就是覆信。1983年11月22日,他致函宋淇大吐苦水:
弟去夏挂名副院长后,不相识人来函求推荐、作序、题词之类,日必五六,虽多搁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悯者,不得不稍效棉薄,并作复书。

谁知我爸爸竟想出“逐客书”一计:
先生写好一封信,对外间一切要求均加婉却,上边的称呼空出待填,最后签名是否可留一点空白以及盖印以示隆重,其尺寸大小即依函中所附之影印副本,不妨写得较来函字多一点,高一点。寄来后,晚即可去代影印二百份。

但钱钟书谢绝了,倒也不“痴”:
倘以印就 form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为话柄,由话柄而成为欛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为 moral coward (滿口道理的懦夫)也。

钱钟书的痴气,其实也有几分周星驰式“无厘头”,例如在1984年,他听说宋淇身体转佳,竟抓狂得连珠炮发写了以下一大段话:
方正先生曾来书言,兄去秋以还,精力胜昔,治事为学,益复游刃有馀,写之雀跃。虽兄荣获诺贝尔奖金,任法兰西学院院士,或加冕为香港独立国王,不如此可喜可贺也。























Sunday, November 25, 2012

一份慘報的誕生






















photo source: " 日日開心 sHaRe~,~ "

Sunday, November 18, 2012

死穴

安裕周記:中共死穴

明報專訊 一九七二年,美國總統尼克遜訪問中國,這是二戰後第一位訪問中國的美國在任總統,這年也是大選年,尼克遜對手是民主黨參議員麥高文。這場選戰,尼克遜雖是在任總統,但卻無主場之利,因為美軍和南越阮文紹政府軍在越南節節敗退之際,麥高文提出要美軍撤走的政治訴求,爭取連任的尼克遜及共和黨面臨極大壓力。同年,華盛頓水門大樓的民主黨總部發生竊聽事件,警方拘捕五名與共和黨競選團隊有關的男子。尼克遜顯然亟欲在選戰年打出一副好牌壓倒民望極高的麥高文,他有個想法:訪問紅色中國。

訪問紅色中國比訪問蘇聯更困難。美蘇有外交關係而美中沒有,蘇共領袖赫魯曉夫到過美國訪問,尼克遜當時以副總統身分接待赫魯曉夫。政治競選和廣告行銷很大程度是二而一的事,尼克遜要求的是「石破天驚」的外交舉措,他想起了中國——難度及稀有度都遠比訪問蘇聯高。美國面對的難題是,重視面子的中共絕不會公開要求「美帝」來訪,但中共極其恐懼並痛恨台灣獨立,且對美國一直有所懷疑,覺得華府是台獨幕後黑手。

這是極為微妙的外交戰,美國有需要拉近與中共的關係,因為尼克遜要大選連任,因為要聯中抗蘇;中共有需要拉攏美國對抗北方巨人蘇聯。本來這是家家有求的牌局,但美國抓住中共的死穴——台灣獨立——由此欺身直進,換來中共默認美國勢力留在亞洲,一直至今。

族裔及地方獨立都是中共的夢魘,在這骨節眼,中共往往要一種比聯合國憲章更穩妥的保證,而往往有了這種保證後是更多的保證要求。在過往極長的一段時間以至到現在,台灣獨立這個課題是中共與外國交往的主要交涉內容,目的只有一樣:要求對方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唯一合法政府。幾乎可以說,只要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唯一合法政府以及不支持台灣獨立,萬事有商量,否則撕破臉皮在所不惜。類似新聞常有見報:某國主辦國際活動,同時邀請海峽兩岸參加,可是只要看到台灣一方掛出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或自稱中華民國,中共小則施壓主辦方面撤旗及刪除中華民國稱謂,大則即時退出活動。導演李安在半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曾有一段﹕一九九三年的四十三屆柏林影展,大陸和台灣的官式稱呼令主辦當局頭大。最後評判團對李安的《喜宴》和大陸導演謝飛的《香魂女》給了同分,主辦當局很小心,如履薄冰,怯怯的問評判團主席張藝謀,張說一同得獎,「所有中國人都會高興」,這才出現雙冠軍的皆大歡喜結局。

美國畢竟是世界霸權兼帝國主義,看穿中共對國內任何地方獨立的不安,於是力點就壓在這之上。一九七二年二月尼克遜訪北京,第一天會晤毛澤東,尼克遜想從毛澤東身上就台灣問題和越南局勢套出幾句話,但毛很厲害,沒有正面回應,「只想討論哲學問題」。不過,毛後來向美國來客露了對台灣的態度,「其實我們的交誼,比你們與他的交誼更長」,這裏的「他」是指蔣介石。周恩來再加一段,「一般來說,我們稱呼他是蔣幫,他們叫我們共匪,反正我們就這樣罵來罵去」。

看穿中共  又食又拎

尼克遜不得要領,第二天二月二十二日,尼克遜和基辛格與周恩來實務會談,談了四個鐘頭。尼克遜搶佔話語上風,甫開場即提出基辛格上次訪華的五點對台灣原則。尼克遜是律師出身,進退有致,先放出美國的五點立場,而且每一點都把話說到中共心坎。根據美國在九十年代末解密的部分文件,這五點足以被台獨人士認為「台灣被出賣」的證據。這裏把「被出賣」加上引號,是因為美國留了後,在一九七九年中美建交後殺中共一個措手不及,就像廣州俗話說的「又食又拎」——「食」是以中共最渴求的美國反對台灣獨立為餌,讓在越南敗得灰頭土臉的美國留在東亞;「拎」是美國依然把台灣操控在手,繼續以此敲打中共,直至今天。

這五點原則堪稱近代外交精華所在,值得研究中美關係以及台獨、「港獨」人士細心琢磨。尼克遜先說,「基辛格博士上次來的時候,曾提出我們同意的五項原則,我完全贊成這些,總理可以相信我們,不管我們在其他議題有何說法」(and the Prime Minister can count on that no matter what we say on other subjects)。

第一點原則: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只要我能控制我們的官員,「台灣地位未定論」就不會有人再說。
第二點原則:我們不曾也不會支持台灣獨立運動。
第三點原則:我們在逐漸撤出台灣時,我們會盡其所能,阻止日本進入台灣(discourage Japan from moving into Taiwan)。
第四點原則:我們支持任何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方法,也不會支持台灣政府以軍事手段重回大陸的企圖。
第五點原則:我們希望能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我們知道台灣問題是關係正常化的障礙,我們會努力設法達成此目標。

台灣《中國時報》華盛頓特派員傅建中指出,這些解密檔案,有小部分還未完全消密,在尼克遜的五點原則,第三點即阻止日本進入台灣的一條,原文的下半部未有公開,正是因為所有對話內容都公開,唯獨這半條保密,肯定是一步後。這五點原則粗中有幼,綿裏藏針,單是前言那句「總理可以相信我們,不管我們在其他議題有何說法」就是一個大窟窿,只要周恩來同意美方五點原則,美國在外邊講什麼地區局勢天下大勢甚至中美關係,中國都只可以根據這段話「相信美國會恪守原則」而不能發作。至於第一點「只要我們能控制我們的官員」更是陰險,等於暗示美國總統不能控制官員,而由得他們再提「地位未定論」,這又是暗招。根據美國憲法,外交權屬總統,國務卿極其量是執行總統指令的高級官員,尼克遜這番話留有後手明顯至極。

尼克遜 江山歸我取

這五點原則,對一九七二年剛從林彪墮機的文革亂局中清醒過來的中共是天跌下來的大禮,尼克遜到北京前的四個月,中共加入聯合國,正式擁有國際舞台地位,西方國家開始與台灣斷交轉和北京建交。把台灣趕出國際社會以及斷絕其「中國」法統是中共最主要目標,次要目標是阻止失去國際人格的台灣走向獨立。這既是趕狗入窮巷,卻又不許狗回頭撲咬,倘沒有美國合作,單是阻止台灣獨立這環便很難達致,如今是尼克遜捧出五點原則願意媾和,中共很難不喜出望外。尼克遜見一計已售,接下來就是戲肉——由於中共當年力促美國退出亞洲,而美國剛在前一年的一九七一年與日本延續《安保條約》,引起日本社會巨大反彈,中共也有遙作聲援。尼克遜開出底牌,「美國可以退出日本海域,但有其他國家從中得利。中美兩國對日本的軍國主義都有痛苦的經歷,我們希望能讓日本從過去的軍國主義特質中產生永遠的變化,如果美國對日本的影響力減弱,我們將無法保證這種變化」。

尼克遜這番話,只有梟雄才能說得出,那是「江山歸我取」的謀略。雖然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索羅文(Richard Solomon)寫過一部專門解構中共談判行為的《Chinese Negotiating Behavior﹕Pursuing Interests Through 'Old Friends' 》,但真正談判高手是美國人。尼克遜訪華距今足四十年,當年在談判桌上的主力在世的已不多,但美國那時要的東西,一直一件不漏長存至今,包括美國仍然留在亞洲,而且留在亞洲的美軍,某程度比四十年前更強大,駐日美軍航母從常規動力升級至核動力,打破日本的核禁忌。中共雖然也得到美國的某些承諾,包括台灣仍未獨立以及中美建交,然而,尼克遜在一九七二年會談中留的尾巴,在一九七九年給中共一記悶棍﹕美國當年元旦與中共建交,四個月後,美國國會以國內法通過《台灣關係法》,卡特總統迅速簽署生效。《台灣關係法》強調美國應視台灣與其他主權國家(foreign countries, nations, states, governments, or similar entities)擁有同樣待遇。美國一九七二年中美會談時,留給自己的延後利益這時才讓中共了道兒,原來支持「一中一台」或「兩個中國」的不是別人,正是美國。

中共著了美國道兒

因此,當中共對「港獨」如斯緊張兮兮,循歷史觀照視之,這是中共吃過美國苦頭後的過敏,不值得大驚小怪。四十年前,台灣仍在蔣介石的高壓統治下,電視上說台語被視為大逆不道,推動台灣獨立的下場往往比裏通共匪更慘,那時的中共已先天下之先防止台灣獨立。從韜略來說,尼克遜看到這是中共死穴,假情假意反對台獨阻止日本進駐台灣,換來中共加入反蘇統一陣線;當蘇聯江河日下,美國就通過實質支持台灣脫離大陸的《對台灣關係法》。美國對中共的研究,比中共對自己的研究更精準深入更能直面自己,因為中共無法跳出反台灣獨立的框框,對外政策一旦遇上台灣問題便處處受制。美國向李登輝發出訪美簽證,中共暴跳如雷,要舉行導彈軍演;美國政客說一句反對台灣獨立,中共便如獲至寶笑不攏嘴。這種施壓於一點而令中共受制的國際政治力學,是美國獨家,別無分店。中共新班子上場,外界期許習近平是政治強人,這點須待時日驗證,但美國肯定會馬上求證「台灣獨立」這招是否仍然頂用,暌諸十二年前初上任的小布殊也提過「美國保衛台灣論」,中美再度過招之日可期。

Tuesday, November 13, 2012

come to me

「被劫事件」來到尾聲,聯絡人名單恢復了,被拐帶的 inmails 也回復了,沒空逐樣點看哪個還未歸隊,即有些微閃失,總比病發時的家空物淨好丫,況且事情太圓滿,容易遭天妒者也。
然則點算得失,應該得的比失的多。事發以來每有電話響就接,這已屬破格——過去幾年手機每月講話量一般不到一百分鐘,年前電訊商不另收費自動送的一千分鐘上限,本月終於有不尋常上升。
常有聯絡的,大概視這種騙局如搭錯線,故此也便,以不變應萬變。久無消息的,有閒者藉機連線聚舊,嘻嘻哈哈吱吱呱呱,開心過過年;因而吃了些救濟飯,更被發現本人還未加入手機上網集團。R二話不說熱心贊助每月空繳二百無人用無限上網 sim card,他賢妻則一旁威嚇曰,試用過喜歡的話,合約到期你要自己付錢嘍;世上或有免費什麼東東,這免費的後患,是要加入他們那個 what’s app 黨喇。
OK,總結經驗,遇事第一時間盡快改 password 是必要的,管它 trojan不trojan,先切斷賊仔流程。Yahoo 要求用戶提供一個 backup 郵址,平時帳戶有變動,比如更改密碼等等,它會發notice 到這郵址,這回呱呱嘈半天才去 check 提供的 hotmail 那個,發現賊仔在 8:49am 新增與本來郵址只多一個 sweet little “i” 字母的賊址;第一個朋友來電報信是上午九點幾,自己去看發生乜事兼改 password 已是十點幾,驚見多了個賊址當然一手刪之,這些動作 hotmail 都有記載,只當時未曾察之。那麼接下來一整天 yahoo 萬籟無聲倒覺得很正常,這裡有毒 d 人仲黎做乜。況且講電話以及 online 聚舊已消耗所有能量,本人向來不上 chat room 的呀。既已電郵yahoo申報,總得給它時間回覆吧。可二十多小時後試試 email 自己,方才發現個死賊把所有郵件 forward 到賊址,而它已被消滅,任何投遞便成無主孤魂。
尋到 yahoo online center 求救,倒也就,一層一層拆解;過程是很費時,反為心平氣和了。下次有誰遇上同類事件,come to me ~~

留個小記吧:第三個晚上,午夜,sc 電話到,語氣好猶疑——我o岩o岩返……是的,她北上處理親戚喪殯事,我知。可說話的語氣愈更遲疑——好耐冇 check 電郵…… 呀,一個笑話講完又講已經好陳皮了。然而她的欲言又止忽然使我心念轉,因問之,你冇見過呢 d 呃錢信咩?聽見她如釋重負,赫?!唔怪得封信寫到奇奇怪怪啦,冇呀,冇收過 d 咁野呀,呃錢電話就知。
sc是我小學中學同學,一直保持聚密聯系,知道彼此狀況——那麼更老套的行騙方式還是偶有斬獲的吧;她以為我有財務困難、難開口借錢所以寫到咿咿哦哦?若是電話連絡不上,她會是那個回郵問點樣寄錢給我的人吧?
據說這種騙術依然遍地開花,是早期確有人怕萬一這是真的,寧願損失少少金錢的呀。
人心不同,看來沒什麼是絕對的。

Sunday, November 11, 2012

世界在你眼前

寫封電郵給自己,subject:are u back in one piece now? 內文更短,只寥寥,testing msg.
hotmail 寄 yahoo,彈指間,抵達或不能達,要登入方知。二十幾小時之前發過一次,過門不達,彈回 hotmail 曰,I'm afraid I wasn't able to deliver your message to the following addresses. This is a permanent error; I've given up. Sorry it didn't work out…
它不是火星文,災情重呀,郵箱被黑,賊佬在本人戶口插多個冒名郵址,好精致地加個小小的 i,即係呢,ssylok@yahoo  變成 ssyilok@yahoo,便把所有來郵 forward 到假地址,然後冒名四出說本薄命紅顏在 Scotland 遇劫錢財盡失,要借錢。是喜還傷?截至目前好似半個好心人都冇來伸出愛憐之手,雪什麼中送炭,來人無不笑嘻嘻,明知是假的喇冇人信的喇,不過順便睇下你點啦——那麼唯一善果是騙財信變成 reminder 吧,失散三五七年的人一一蒲頭。
好喇,點算損失,地址簿清空了、2011年3月打後的來件失蹤了、郵箱半死不活,有人問新郵址係乜?其實呢,不止一個郵箱,但交朋結友商務往來一向只用它,遂答曰,this is my major contact to the world。
捉乾淨 d 蟲,最好還返失蹤 d 信呀相片呀俾我啦,咁 yahoo 一日唔摺埋,會同個郵箱白頭到老;唔係長情,用慣用熟,費事煩。比如手機至今只用 N 牌,亦無非貪其順手,知否要幾多定力方可抗拒身邊哎瘋黨o既大潮?還有眼前周身病神神地o既 vaio 腦,一息尚存都唔想佢安樂死掛。
今晚 R 和 P 夫妻請我去中環吃美國餐,四十九樓窗外發光發亮的 ifc 還有中環中心幾乎伸手可及,如此良夜,R未停過手指篤篤,終而出示掌中 what’s app 內容:睇下大家幾關心,怕你流落 Scotland 喎,要我問你有冇 what’s app 喎。暑假時這兩夫妻送愛子去 LA 升大學,舊人團聚,結成 what’s app 黨。可不管他如何誘使,冇打算奉陪喎。
好嘍,席散,三人站路邊講講講,R 忽然說,來,反正每月白付兩百幾元,拿我兒子 sim card 給你用,手機上網就加 what’s app 嘍。P 一旁起哄,對呀,合約未滿白白付錢,你用正好。我反抗地說家裡上網還不夠為什麼要隨街上網?三人在 ifc 門前拉扯起來,R 說趕快店要關門了,二人挾持我走進這 smart 東東;兒子未滿十八,合約 R 簽的,當報失取了新 sim card 塞過來,監管我安裝,舉機拍照為證即時傳與眾 app 友,又手指篤篤篤,告訴他們給你幾天時間,你放心,有人來指教你的了。
想當初拖拖拉拉開 facebook 別人都已玩夠了,但我為什麼要加這什麼 what’s app? 如果賊仔不來搞我郵箱,是不是可以留片淨土?

看圖識字吧,世界在你眼前,我們在你身邊——













Sunday, November 4, 2012

大夢

上星期貼這裡的安裕周記,不知哪位阿某轉貼到自家 facebook,輾轉來了些過門客,看來大家都喜歡安裕文章。
這星期,它與本地民生無貼身事,又不關乎中華民族存亡,本想略過算了;second thought,或者有北美鄉親有興趣看看中文人點諗美帝選情哩。
早幾天阿嫂問:你有冇得去領事館投票?正張嘴欲答,她女兒,剛從 NY 來,正巧避過一場斷水斷電風災,搶答曰:要先登記 gar. 話題由是岔開,下星期她回去,票投給誰,也沒有問——其實這一屆,I don't have the urge 。。。

安裕周記:四十年大夢

[ 明報專訊 ]  沒有別的,只盼望奧巴馬連任。

是這個星期的期許,或許是鄉愿的一種,雖然有說奧巴馬羅姆尼兩個都差誰都不支持,不過,客觀的事實是四十年來一直若隱若現的自由派已經走了四年的前路,還有四年大展拳腳且無後顧之憂,不必為連任而矯扭造作假裝是「中間偏左的務實民主黨」。四十年前的一九七二年,參議員麥高文代表的自由派良知慘敗於當年總統大選,然而敢於為弱勢社群發聲爭取權益的大任從未消褪;一九七二年到今天四個世代,其間民主黨出過三個總統,卡特、克林頓、奧巴馬;卡特是耷著腦袋過了四年,自由派的身影是在離任之後發光發熱;克林頓大學畢業後為麥高文競選當跑腿,到今天稱呼麥高文時是尊敬地連名帶姓和著頭銜一起說「參議員喬治麥高文」(Senator George McGovern),可是克林頓任內沒有通過醫保計劃;輪下來的是奧巴馬,第一任期內推動並通過醫保方案,麥高文繼承者的身分呼之欲出。

美國選總統與太平洋這邊的香港其實沒有很大直接干連,美國利率影響香港是無可置疑,但畢竟是經濟規律下的調整,不能說誰當總統息口就必然上升或下降。美國與中國在西太平洋的爭逐其實遠遠還未到來,「遼寧號」出海這一刻難以對大局有衝擊。可是我還是全神貫注美國選舉,不僅是曾經在那裏上學工作生活,更多是關切到一個延綿四十年的大夢會不會在未來四年實現。

自由派在美國歷史上有過輝煌日子,小羅斯福的「新政」在大蕭條年代力挽美國經濟於既倒,也是他揚棄孤立主義,出兵與盟國共抗軸心國法西斯,那是光彩照人的時代。今天新保守主義當道,把自由派的大政府理念批得一文不值,代表自由主義的Liberal幾乎成為禁用語。直至二○○八年雷曼事件後,人們才恍然大悟要好好看管無所不用其極的所謂小政府理念。我不排拒監管,也不認為政府能夠完全取代巿場,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社會關懷,總不至於是古典經濟學派所說的「彌天大錯」,儘管人們要付出多一點點的稅金,然而這便是美國夢的彰顯,是上承法國名將拉法葉( Marquis de Lafayette)助北美殖民抗擊英軍的治國夢,是下接小羅斯福推動並長留至今成為美國人失業保障的社會安全系統(social security)的齊家夢。

草原上的自由主義者

麥高文在今年大選前以九十高齡溘然長逝,人們在緬懷這位被尊崇為「草原上的自由主義者」時,想到他留下的自由主義政治遺產該如何實踐。麥高文大去,所有在世美國總統都發出唁電,奧巴馬在極其趕急的競選日程裏發表聲明,讚揚麥高文是statesman of great conscience and conviction(偉大的良心及信念的政治家)。選舉失利四十年後,麥高文以為美國人民已經忘記了他這個「不足以言勇」的敗軍之將,孰料在紛紛擾擾的選情當中,美國社會共同憶起這個一生都為窮人、黑人、無權勢者爭取正義的前參議員,想起他退出政壇後不像其他權貴般販賣政治關係,他是開小書店維生繼續發聲的清廉自持。

我希望奧巴馬再下一城的原因,是親眼見過美國社會的不公平和不公義。香港一些只懂「自由巿場」四個漢字的也來摻上一腳,說羅姆尼勝於奧巴馬是由於小政府大巿場理念,物競天擇,云云。每次我讀到這些文章都啞然失笑:太不知所謂了,什麼是美國,懂得麼?美國不單是三藩巿洛杉磯芝加哥紐約波士頓華盛頓這些城巿,美國更是阿拉巴馬田納西密西西比奧克拉荷馬這些州;美國除了芝加哥學派還有窮人和種族歧視,美國不是只有經濟,美國還有社會。這些評論讓人火冒三千,是他們看不到追求社會公義高於一切的客觀事實。有次讀到一篇文章說,社會保險制度是美國這國家業績低下的主因,「社會保險容易養懶人」,這話與十年前香港的「綜援養懶人」同樣的惡毒無稽。是的,美國極右派曾經想過取消失業保障制度,最終是崩敗而回。這些事,那些隔太平洋力撐羅姆尼的人興許從沒聽過﹕一九六四年總統大選,代表共和黨出戰民主黨在任總統詹森的是高華德(Barry Goldwater),這位仁兄打出的競選標語是雙關的In Your Heart, You Know He's Right(在你心中裏,你知道他是對的),其實高華德希望人們讀出這句話的另一重意義(在你心裏,你知道他是右派)。右派也者,便是切斷一切政府資助,佯倘於小政府的大巿場汪洋。結果詹森得票四千三百萬,高華德二千七百萬,在五十個州中僅得六州勝出。

美國社會對麥高文難以忘懷,是他那未有完成的任務。克林頓在第二任總統期間,曾經力推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爭取更大的族裔及社會平等,可惜孤掌難鳴,夫婦倆在醫保法案失利後一蹶不振,到了要推平權法案時已是乏力前進,終於胎死腹中。這邊平權法案難產,那邊美國保守勢力卻因而興起,保守派暗地反撲的新大陸階級鬥爭於焉展開。二○○○年總統大選,毫無政績乏善足陳的喬治布殊勝出。這場選舉要打到法院,說明美國右翼「不能不勝」的急切,這是美國保守力量蓄勢而發的總攻擊——南方保守派為主體的布殊家族,結合西部的列根政治體系,以及東部的尼克遜舊部,組成對抗自由主義的右翼保守聯盟,推喬治布殊為共主。保守派如此大動作,是平權法案挑戰美國社會既得利益者後面的右翼意識形態。東起墨西哥灣佛羅里達州,經過工業重鎮俄亥俄盆地,西進阿伯拉罕山脈而入洛磯山脈,這大片土地向來是保守勢力地盤,他們在平權法案中感到自身優勢受挑戰,中產階級白人、農場主人、中小商戶聯合起來先轟倒戈爾,四年後的二○○四年再把克里擊潰,建立了六十年代以降最廣袤的保守派山河。

參選 不忍看這國家這樣下去

民主黨肯定清楚看到這一情狀但反撲乏力,克林頓一去風雨飄零,民主黨任由共和黨宰割。二○○四年總統初選,民主黨同時有兩個退役軍人參加,一是做過海豹特戰隊員的克里,另一是曾官拜四星上將、歐洲盟軍最高統帥克拉克。美國廣播公司有次對克拉克進行專訪,問他為什麼以四星退役將軍的身分來趁這淌政治混水。這段訪問播出時間長約七分鐘,不少觀眾看後眼淚在眼眶直打轉,決心縱然這次不成功,下次還是要投民主黨一票。克拉克回答記者「緣何參選」提問時說,有天,太太問他為什麼要出來角逐,電視上的克拉克這時雙眼逐漸泛紅,之後沉默了好幾秒,在這一恍如幾小時的死寂後,「我對太太說,『你願意看到我們國家這樣子下去嗎?』」。

喬治布殊任內是美國戰後最保守的歲月,在某些範疇,他永遠地改變了美國,包括美國人民的意識形態以及對平權運動的態度。美國在二○○○年到二○○八年比以前保守,最近朋友給我看一齣美國電視連續劇《新聞部》(The Newsroom) 的一段片子﹕電視新聞部主播兼總編輯Will McAvoy參加大學研討會,教授逼要他說出自己的政治態度。他起初想耍了過去便算,可是一個女學生的「你認為美國是偉大的國家嗎」逼出了真正答案——不是——他說美國不是唯一的自由國家,加拿大日本比利時都有自由;美國的識字率和壽命瞠乎人後,美國軍火銷售凌駕其他國家,美國不再是偉大的國家了(America is not the greatest country in the world anymore)。這是電視劇,一切都是生安白造,包括對白。然而看這幾分鐘片段後,我寫了一個電郵給我的同學告訴他這事﹕我和同學和朋友所認識的美國,曾經是一個有志氣的國家,一個敢於挑戰不公的國度。我們念美國政治講到民權運動時,幾乎所有外國學生都瞪眼睛上完這一節課,六十年代倘沒有馬丁路德丁金牧師,美國民權不知從何說起。

麥高文四十年平權之夢

人們深深懷念麥高文,是他早在七十年代初就為族裔平等打拚,為窮困者爭取。克林頓只要說到自己的政治生命時言必麥高文,是因為他從這個高個子參議員身上看到美國的夢想,那是他曾經在當總統時推動平權法案的主因。奧巴馬比起克林頓有更多誘因推動平權運動,是倘沒有民權法案,他能有今天麼?奧巴馬是與克林頓和卡特的南方民主黨人不同的北方民主黨自由派,歷史上,北方自由派比南方的更胸懷理想也更激進。奧巴馬連任的話,起於麥高文的四十年平權之夢,未來四年會是美國政府的內政主軸,那將是一場社會戰爭,是《新聞部》劇中主播Will McAvoy 所說的一樣,we waged war on poverty, not poor people(我們消滅貧窮,不是窮人)。

















" The city and the stor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