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3, 2013

收編,憂鬱的邊界

安裕周記:收編

【明報專訊】 《一代宗師》的資料蒐集極為細緻,北腿南拳口訣心法都亮出來,葉問出征前夕嶺南拳師上門挑戰,劉家勇的是貨真價實洪門正宗,鐵線拳虎鶴雙形講究力貫橋手,因此劉師傅一雙前臂粗逾桌腿。劉家勇家學淵源是劉湛後人,劉湛是林世榮弟子,諢號「豬肉榮」的林,其師就是黃飛鴻。《一代宗師》裏的功夫套路名目繁多,詠春洪拳形意八卦八極,都是師出有門的真材實料。電影講的是民國年間舊事,五十年代初宮二的宮家六十四手葉問的詠春一線天的八極拳流落香港;電影到後來兩次出現同一張照片﹕葉問安坐中央,其右站著一男童,我猜男童便是其後震驚世界的李小龍。

這些都是事實。一九四九年後大陸逃難香江的不僅是江浙上海富豪,還包括功夫宗師。南下,是因為北方沒有他們的世界,中共建政後,各門功夫慢慢隱退下來變成「武術」。擅於擒拿跳躍的北方功夫變成萬宗歸一的「長拳」,南方的埋身肉搏歸納為所謂「南拳」,太極簡化為簡化太極,陳楊吳各家都大隱隱於巿。對中共而言這是收編,浸浸然有《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言「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宮中」影子。

電影說的是史實。一九四九年前後來港謀生武人不僅葉問,黃飛鴻妻子莫桂蘭亦在港授徒,時空從四十年代橫跨到二十一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有中國國術總會,普遍被認為是親台組織,每年雙十,國民黨在港黨報《香港時報》頭版必是「薄海歡騰四海同心」的各界敬賀聯名廣告,中國國術總會及大量武館名列其中。華探長則是國術總會主要成員,盛傳李小龍與劉大川私下比武,便是在當時探長鄧生的新界別墅舉行。《香港時報》早已沒入歷史,大學圖書館也許留有檔案,有心人不妨一找,到時可循《一代宗師》的光與影尋找另一段香港因緣。

改列修編各範疇如一

中共對武林的改列收編,在其他範疇亦如一。這是服膺統戰和管理的需要,尤其是武行更是眾矢之的,弄不好這些拳腳無眼的往往是政權不安的由來。於是各門各派都得刀槍入庫偃旗息鼓,要麼改祖歸宗成為長拳或南拳的一分子,在毛澤東的「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大旗下美其名為「人民武術」。南北各家功夫褪化為近體操而不重技擊的「武術」,互相套招的「對打」而不是實戰。逃出竹幕的師傅來了香港以至世界各地,把誓死力保之下的薪火相傳,詎料這一走之間,竟在香港開枝散葉。迨至七十年代初,葉問門人李小龍播揚歐美,倒過來成為中共進入聯合國、尼克遜訪華帶動的中國熱其中一根支柱,開足了歷史的玩笑。

統戰收編是中共從與國民黨鬥爭煉成的法寶,前幾天成為香港新聞熱話的全國政協,毫無疑問是統戰利器。歷史並非到了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才有政治協商,而是早至一九四五年的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毛澤東到渝城與蔣介石談判得出《雙十協定》,議決召開政協會議,共商國是。當時大陸百廢待興,可國民黨雖挾二戰得勝國身分,由於黨紀不彰,接收大員變成「劫收大員」,聲名臭不可當。中共則如日方中,這場政協會議未開勝負已分,會議在一九四六年一月舉行,總共三十八人參加,其中國民黨八人、中共七人。會議開了二十一天,百般折衝,通過和平建國等五點綱領。

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各懷鬼胎的會議,國共都帶著自己的盤算開會——國民黨準備靠美援把中共轟出地球,中共想佔據東北借助蘇聯把蔣介石掃出國門。政協會議結束兩個月後,蘇軍撤出長春,中共林彪一部迅速佔入,國軍調動大批軍力前往華北東北,在長春及四平大敗林彪,大軍一路追擊到松花江畔,最後在美國施壓下始告暫停。但年初政治協商會議的假情假意在炮火連天之中化為烏有,第一次政治協商會議及其結果就此壽終正寢。

舊政協四六年壽終正寢

到了中共得天下的一九四九年,新的政協即將召開。平情而論,當年中共高層年富力強,底氣十足,戰神林彪才四十二歲,毛周分別是五十六和五十一歲,天下在我,慨然服膺打天下時向全國人民的承議。當時連政府高層也佔了泰半黨外人士,政協也就更不在話下。毛澤東衛士李銀橋回憶說,毛見人時連一套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反而安慰李銀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我們會考出好成績」。從統戰而言,中共在這刻完全做到期待效果,國民黨黨政軍都有人留在大陸,有人加入政府,有人指揮軍隊,有人在人大政協,一副毛蔣在《雙十協定》五點方案中的第二條「長期合作,以和平、民主和團結為基礎,堅決避免內戰,建設獨立、自由和富強的新中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的氣魄。

然而這一胸懷畢竟無法避過現實的考驗,章詒和在她近十年的幾本回憶錄裏,揭示中共無法收容民主人士的狹隘,包括早於一九五○年統戰部長李維漢下令民主黨派只能在知識分子和商業系統招收成員,這就絕了民主黨派發展基層成員的可能,時維毛澤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後僅一年。這一變化令到一九四九年急忙東渡台灣的氛圍中決意留在大陸的民主人士為之神傷,原來中共與蔣介石沆瀸一氣。民主云云,原來是花瓶,協商乎哉,不過是過橋抽板的伎倆。之後中共治下的神州變成「運動強國」,三反五反、大躍進、反右、文革,各式各樣的政治運動絡繹不絕,民主和協商用完即棄。

大陸很常用「參政議政」這一字眼形容政協或人大。於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小事而言,政協可以放你講幾句,可能在某一兩項議程依著委員提議修改法規,但這只限於少數內容,倘若涉及國家大政,只能說「同意」而不能反對。遠的不說,三峽大壩興建,政協裏反對的聲音不少,但又多少能夠聽進大官耳內?這種小範圍下粉飾民主,近年愈加收縮防範,十幾年前港區政協還有一個徐四民,徐大炮去後,港區人大政協幾乎變成了默劇演員,實在難以想起他們提過什麼重大議案或修訂。這也許是有點荒謬,參政議政而不說真話,有時倒過來變成為官者諱,久而久之,每年三月初北京兩會變成了到此一遊的京城十天行。

人大政協變作默劇

中共建政之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本來可以明的把所有異議都殺個清光,但又怕有礙觀瞻,只得搞幾個樣板,這和把各門各派功夫融和成「武術」如出一轍,都是用來防止阻止異議的工具。這類收編,有人願意上轎有人不想上轎各有自由,然而切忌公開說這是議政之處。中國人民在歷史上是曾經見過這種偽民主的,不分意識形態,中華民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有;台灣有總統府資政,大陸有中央顧問委員會。這些都是為了易於管理的收編,把大家的嘴巴管住,變成沒有殺傷力的政治閒話,等於把功夫變成武術那樣的花瓶。發明「政治協商」這詞並能夠在日常政治生活裏具體應用的應該獲得孔子和平獎。


阿離:香港不行了

【明報專訊】 內地好友說,這陣子像有一班人替整個中國的同胞到香港辦年貨,筆者無言以對。這幾年間,啞子吃黃蓮的情緒頻頻出現在香港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簽多行實施後,人潮如海嘯席捲,把自由行對香港的壓力推到新高。去年8月31日,梁振英主動向中央提出,在放寬內地人來港的同時,「必先考慮香港的接待和承受能力,按實際情調節來港人數……務求來港旅客不會為香港社會在各個方面的服務和設施,造成壓力」。傳說中的接待能力機制,又是偽術。

一個1092平方公里的小城,竟承載全國13億人口的物質欲望、精神需求,甚至勞動生計。怎會不爆煲?

憂鬱的邊界

筆者日前闖關。從九龍塘到羅湖,短短的一列東鐵線,紙皮箱與手拉車由沿線一個一個車站擠到車廂,輪廓口音各異的背包客,緊拉重中之重的奶粉,或是穩中求要的尿片,還有嘉頓系列出品、繽紛樂、麥提莎,說得出的港貨都有。各種花式的手拉車、行李箱、背包、紙皮箱,各據一方,等待到站,競相奪門而出。水客腳撲朔,旅客眼迷離,你根本無法以外貌分辨誰是水客;拉貨者中有個體戶、小團體,甚或一家大小。出閘後沿路兩旁散滿人和貨,有夾道留守之勢。走到香港關邊,人潮洶湧混亂,筆者被人群推撞,不知方向,「你知唔知你去邊!係香港人仲度排,邊呀!」拿智能身分證的筆者向他道謝,走得狼狽,頓覺身在異鄉。過了e道,港澳居民與中國同胞分流,不難發現香港居民中不乏拉貨物者。出了關,迎上羅湖站外的一大片廣場,分了貨,交了收,水客身影寥落,然而貨往何處去?

「正品港貨」的欲望

旅客與貨物如水銀瀉地,向全中國流滲。有的坐上大巴到達深圳各地、有的趕上和諧號向廣州行進、有的則走上火車轉戰遠方各省市。筆者尾隨3名各推一箱一米乘一米大的品客薯片的水客,從廣場後的停車場繞道而出,沿途亦發現不少水客在等車交貨。筆者一直緊跟3人,他們推大箱在馬路緩行,身旁有大巴小車甚至警車,依然自在。走了半小時,一直到沿河南路天橋下,3人向接頭人交收薯片,後來一車嘉樂牌雞粉亦趕至,一箱箱搬到一架運貨小車上;車滿後,揚長消失眼前。

重遇薯片的地方,是淘寶網,在「正品港貨代購」為賣點的貨品欄下,是百多位買家的評語﹕「非常好吃,不是國產那種味道。薯片薄,脆,入口即化的感覺。味道濃郁。正宗的國外貨的感覺。」筆者始知道自小吃的薯片,有一種「正宗的國外貨」味道。現在熱中購用港貨的,都是年輕或中上階層具有購買力的人;這些人對「正品港貨」的欲望中,除了滿足物質上對高質量的要求,和安撫消費行為中的信心需要外,會否也包含了對城市氣質的渴想,或是對小資階級優質生活的習慣和品味的實踐?暫時無法證實。然而這種港貨情意結,由來已久。筆者的居港內地友人A說,自八十年代起已渴望買到港貨,原因是國貨質素太差;內地部門對貨物的檢測權責分散,且執法不嚴,貨品質素毫無保證。直到九七後,兩地人民往來更密,不論是外國奢侈品,還是生活日用品,內地人也希望購用港貨。

「對不起,本來是內地做得不好的東西,卻要你們來承受。」A說來誠摯歉疚,筆者聽得心疼無奈;這種承受,未來可能更沉重。在經濟利益的推動下,港貨熱潮正在內地擴散中,由省市滲透社區。除了大型港貨批發商,這兩三年還加開了加盟式連鎖店,更多是自家經營的小型實體港貨店,而在淘寶開設的個體戶網店數量則更多。這些個體港貨店,為避免假貨,大多不從批發商而是親身到港入貨,這種經營方式更被儀式化,為向賣家確保貨物為正品,網店會標榜貨品皆由店主或親友在香港親自代購,更附上單據向客人證明,甚或在香港原店留影以證到此一購。港貨——不論是奶粉、嬰兒用品、藥物、糧油食品、化妝護膚品、電子產品、玩具零食,都向全國發放,湖南、湖北、東至吉林遼寧,西至雲、貴、川,甚至西藏。在欠缺規管的情下,銷售港貨的產業鏈漸漸構成,無論是實體經營還是網上代購、親身買貨帶貨還是中段運輸,都形成半制度化的系統性行業,每個環節都有賴以為生的人。

盲目的利益,被消耗的城市

我們慢慢能為本地化妝品專店、護理店、電器舖和藥房的龐大利潤和高速發展找到更實在的原因和解釋路徑;香港的零售貨品不單是自由行遊客的手信,更是支持內地一部分正在興起的港貨銷售的貨源。事實上,不少香港人也參與其中並得益甚深,既得利益者說,自由市場下大量買貨並無違法,雖然內地人來港消費為港人帶來不便,甚或失去了原有的生活節奏和文化,但為了香港甚或中國的經濟利益,對策應是提升香港的接待能力而非叫停自由行。

社會學家韋伯曾評論到,利益是盲目的(Interests are blind)。人們因自己的利益而行動,展現的是一種目的理性(purposive rationality)。然而,若要在現實中達至完整而延續的理性化過程(rationalization),並不能只靠個人的利益導向意識和行動。利益是短暫的,並局限於部分的現實處境;社會上小部分人利益的滿足,根本不足以建立整個社會的整全和持續發展,最終得一賠十,落得本末倒置,搬石擲腳的下場。撇開染紅論,無知而盲目的經濟利益主導管治原則,放諸四海,都令內地不同城市的人深感經濟發展帶來的壓抑與疏離。炙熱、鋒利而龐大的經濟動能與欲望暴竄四處,如鬥牛場上的發瘋公牛般橫衝直撞,在實際生活的小節中一天天侵蝕中共政府念茲在茲的和諧穩定,激化各地人民在苦無民主制衡機制下壓抑已久的憤懣。

推介港貨:法治廉潔人權

筆者與上海友人C談起港貨和自由行,是土生土長浦東人的他,三十年來看上海蛻皮變身成國際都市,看各地人潮湧到上海,原有的生活方式備受影響,跟港人感同身受,「這已經不是上海了」。在他的前公司,一直以來職員都是上海人,近幾年一半都變成了外地人;在地鐵上,由於旅客增多,「不文明、不堪入目」的現象愈來愈普遍,而交通擠塞情愈見嚴重;生活上,很多上海的老品牌都備受威脅甚或消失;不只香港,上海也同樣吃不消了。暫居香港的C說以往對香港很是敬仰,想像香港是先進、素質好的地市,但來到後卻發現在經濟主導的發展邏輯下,城市的多元和人道關懷都被犧牲了。問他,覺得香港還有什麼令他欣賞的?「昨天我去了運動場,有個男孩把背包都放在看台上,自己走去跑步了,他不怕(被偷),人和人之間還有這個最基本的信賴,在上海,我們不敢的。」如果真要推介港貨,筆者希望同胞想望的,是香港對法治的持守、對廉潔的重視、對人權的尊重,以及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信任,而非單純在經濟交易上的物質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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