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乙錚:學生^老坑。雙十 v 十一。許官^廖暉
【信報】有窮苦人不甘受富豪惡霸欺詐了工錢,大着膽子跑到那個富霸家門口呼喊還我錢來;但見富霸家門護衞森嚴,武家丁手拿大棒一字排開,非常威武;也有幾個食客和穿青布長衫的站在門邊一個調兒擋駕吆喝:「喊啥也沒用的,咱老爺子說一不二,給你多少就是多少,你們不趕快斂聲滾蛋,當心咱哥兒們的大棒子認腦瓜子不認人呢!呸!不識好歹。」
一、盤點近期社運領導的章法
一年來以佔中為壓軸的政改社運,有關其目標和意義的討論,已經很深入透徹,今天和大家談談此運動操盤者的章法。先談社運學生翼最近的,再談老坑翼一直以來的。
地點選對了—學生選擇政府總部作佔中序幕的突破點,有其象徵意義。號稱「門常開」的特區政府,在部署整個政改運作的階段裏,除了說「不」,其實什麼實質的話也沒有說,諮詢也是假的,根本是一直與北京一道另搞一套,沒管你香港人說了些什麼,以致人大常委的政改指引一出,其極端立場連本地其餘當權派也嚇一跳。所謂「有商有量」,不外如此,於是學生翻舊賬要求直接對話,政權的回應,卻是警棍加胡椒;做的不同說的,就更加暴露出來了。「門常開」,只是開給當權者?
對象選對了—相比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香港的學生沒跑到山頂貝璐道上去佔「僭」,乃是懂得民主路上的攔路虎是一整個專制政權,要衝就衝代表政權的政府總部;個別為政權站台的人物,再大再風光也不過是專政機器上的幾粒小小螺絲帽。
動作次序安排對了—學生運動從來都是社會狀況的寒暑表,因為年輕人對不合理的事物最敏感最反感最不能忍受,在這次運動裏,又反映出來了,所以運動的老坑翼還未動,學生翼的公民抗命就動了兩次真格,完全符合規律。而且,罷課的次序,是先大專、後中學,也是搞對了。如果中學生先罷,不諳政情的市民也許會覺得是小孩子在胡鬧,但大學生帶頭就不同,因為一般人特別是父母,都會覺得大學生是成熟的,其意見起碼是值得尊重的。
把對方比下去了—這幾天的形勢發展很關鍵,沉不住氣亂了章法、過早出手而且選錯了對象的,反而是當權派及其群眾:反普選反罷課怒漢打掉了中學生周嘉浩的半顆門牙,防暴隊繼而抓了剛剛還是中學生的黃之鋒;看在中間市民眼裏,成年人這樣子欺負小孩子,當權派肯定要失分。在近期的民調裏,港人對特府領導、對北京政府的信任度,雙雙拾級而下,明顯是中間市民的觀感在移位。
學生熱血,卻相當明智,運動的節奏把握得很好,沒有出錯。
老坑翼的章法又如何呢?筆者認為,也不錯;好就好在不動如山。如果佔中三子搶在學生之前發難,就是虛浮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未動,老坑就扯火?中間市民會很不了解。當然,有不少泛民特別是激進翼、甚至包括一些學生自己,都會覺得三子拖泥帶水,錯失不少時機,讓支持者洩氣,但筆者不同意這種說法。佔中的難處主要是爭取中間市民的注意,爭取他們從直覺反感和懷疑,變到諒解和同情;這個轉化過程不能快。
三子是誰,中間市民本來都不知道,遑論聽懂他們的大道理;但見他們做事有板有眼、嚴格按既定程序一步一步來,給足機會讓特府回應卻無反應,最後北京竟出了完全不近人情的《白皮書》,才最後決定佔中,中間市民於是知道三子並非「搞搞震」之輩,而是非常認真、非常負責任、本來非常溫和的大學教授、香港棟樑。這個轉變,正在民調裏逐步反映出來。
對特府嚴重不滿的泛民洩氣了嗎?未必。有些人嘴巴上說洩氣,事實上不過是沒耐性、憋了一肚子氣,一旦佔中,只會爆發得更強勁;那時要擔心的,不是他們不參與,而是「過分」參與!
因此,三子一直慢打鑼,文火煎魚一直煎到今年9月底10月,沒有因為受到各種批評而心浮氣躁,把充滿情緒的一個社會運動拿捏得像一個受控制的熱核反應,的確不容易。
因此,一年多以來的社運總的來說,在技術層面操控得相當好,章法無出錯,學生翼和老坑翼都如此。
唯一一點筆者或有異議的,是佔中選在「十一」這一天出台。對國人而言,10月有兩個同樣富政治涵義的日子:十一和雙十。選十一有更強烈的向北京領導人示警的作用(較激進的說法當是「有更強烈的向北方專制政權抗議的聲音」),但筆者則認為選雙十或對整個社運有更深遠意義。何時佔中,在三子和民眾之間已有默契,此時還討論十一還是雙十,太像一個令人生厭的「後座駕駛員」(backseat driver),但筆者的用意並不在於試圖影響操盤者的決策,而是藉此引出一個觀念議題。
二、香港民主選舉以什麼作標準
民運近年來的爭取目的,是一個「不含篩選、符合國際標準的選舉制度」。這個提法本身十分清晰,但當權派利用一般港人對民主認識不深,在「篩選」和「國際標準」這兩個概念上做手腳,竟然把西方的黨內初選說成是與提委會極少數人把持的篩選性質一模一樣,然後公然否定民主的國際標準的存在。這一招無疑相當有效,令泛民要費一番唇舌解釋,結果變成公婆各說有理的局面;而且,一提「國際」,就有本地當權派「不合港情」的狡辯和內地官媒的「西奴」指控。
因此,在運動目的和綱領的提法上,泛民陷入被動;究其原因,無疑是一直以來的提法以概念為主,欠缺可觸摸的內容。然而,這個局面其實是可以避免的,關鍵在於找到有如下兩個優點的具體提法:(一)港人可以很自然接受、(二)當權派要否定便須付很大代價。筆者試做一個符合這個要求的提法,供大家參考。
詳細提法:「香港民主運動上接辛亥傳統,尋求建立以當代台灣民主程度為起點的選舉制度,特別重視消化和吸收亞洲兩個民主國家日本和韓國的經驗,以北美、歐洲的主流體制為參照,並根植於中華文明的民本意識、古希臘文明的民主思想、盎格魯撒克遜文明的法治精神。」
相應的對位提法:「在兩制大範圍裏,香港民主運動要建立的選舉制度,必須是沒有小圈子篩選的,並且要和大陸憲法規定的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民主專政體系衍生出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有本質上的、清晰的、不可銜接的分野,以確保香港的一制不被大陸那一制蠶食。」
扼要的綱領性提法:「上承辛亥民主道統,下接民國在台灣的建制水平,建立民主程度比得上日韓歐美的選舉制度。」
首先要注意的是,辛亥的意義超越大中華,而必須放在整個亞洲的範圍考慮。辛亥是亞洲第一個民主革命,影響了日本二十世紀十至二十年代出現的「大正民主」,而後者替日本戰敗後行使由美國主導的新憲法和新的民主體制提供了思想準備和實踐經驗【註】。因此,上述香港的民主運動要特別重視消化和吸收亞洲民主國家包括日本的經驗,就不能簡單視作「照搬日本」。各國在爭取民主的道路上,都是互相影響、借鑑、互相支持的(中共受外來影響不可謂不深,天安門上掛了幾十年的那幾個大鬍子老祖宗像,就是明證,只不過她抄襲得來的馬列主義,乃西方政治文化末流;中共不好意思之餘,不得不強說「馬列主義中國化」,結果東西方的專制主義相加,當然更糟糕。)
其次要注意的是,這個提法把台、日、韓的民主實踐放在比歐美優先的地位。歐美的民主體制比較成熟,有關的研究和論述尤其豐富,但台、日、韓的民主經驗,說明民主體制是完全可以在東方社會裏生根生長的。這一點在實質上無比重要,策略上更有利,可以化解來自中共的「崇洋媚外」指控:如果香港民主運動的根基是辛亥革命和民國在台灣的實踐,中共還開罵的話,就不要再去統戰台灣了。
還有要注意的是,香港人不論政治態度和知識水平,都至少有一個基本的民主概念,來源之一正正就是中小學課本裏的辛亥革命課題。香港人都知道辛亥和香港的歷史關係,因此辛亥革命是港人的一筆現成的民主資產,絕對要珍而重之。但是,歷史之外,港人對民國初年成立的民主體制,認識就不多;後來台灣民主化了,所建立的體制裏的詳情,港人也認識有限,因為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忌諱,那就是台灣的民主化,既與國民黨內的開明派有莫大關係,更與台灣的本土╱獨立運動密不可分。不過,這種忌諱已然打破,港人開始明白,在現實超強的大中華專制意識之下,且不說獨立,除非有一定的分離和隔膜心態,不然民主思想不能有效傳播,民主體制的建立,就更會是空想。
學習無禁區,不管統貓獨貓,有利帶引出香港民主的貓就是好貓。過去,泛民言民主必歐美國際而忽略了台、日、韓的寶貴經驗,有點捨近圖遠,今後必須努力補課,擴闊眼界,糾正偏差。在此「民主回歸」失敗、運動要尋找新路線的當下,回歸本土的辛亥傳統,重拾民國初年的民主足迹、重新認識民國在台灣的經驗,尤其重要,應該成為泛民今後的一個努力方向。
話說回頭,如果佔中選擇在雙十展開,會有特殊象徵意義,不過既然已經開始了,就沒得如果。當然,十一也是挺有意思的。
佔中形勢變得快,下面寫的,見報之時也許已是明日黃花。奈何?只好希望前線的學生和其他市民平安。
三、許仕仁爆大鍋
「近朱者赤化,近墨者黑過墨斗」。許仕仁上周爆出大陸於2007年為挽留他續當政務司司長,「醒」了他一千一百一實發萬,而當時的港澳辦主任廖暉的推手角色呼之欲出。據許說,廖主任事後還勸喻他知慳識儉。港人看在眼裏,見到黨對乖孩子的關懷如此無微不至語重心長,真是感激也來不及;大恩大德大手筆,豈止施予港人那幾滴東江之水?
不過,往者已矣,許官官司纏身,風光不再,亦未見他再有什麼幫黨出聲的驚世言論,反而是有多位前朝高官、舊電池之類的人物覺今是而昨非,為統治京港的新階級站台而表現甚勇。未知這些人當中,還有沒有一些因為是當慣大花筒或其他比較正當的原因而得到什麼辦的主任眷顧(「睇吓點樣幫你」)的?
面對如斯深似海的恩情,一百個廉政公署也是沒有辦法的。
《氣短集》之五十
【註】有關中日兩國民主運動的相互影響,可參考台灣中研院黃自進論文《吉野作造對孫中山的認識評價》http://www.mh.sinica.edu.tw/MHDo ... ationDetail_851.pdf。
【編按】大題中的「^」和「v」是邏輯符號,即 and 和 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