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pril 1, 2013

灰霾,節段

―你―

那一刻從高高的欄框躍下,寂寞嗎?心裡是否害怕?

落下的力度也許轟轟然。死亡可以很輕,而短。所有的猶疑和恐懼,都在此前。

就在此前。如果你曾經朝往海的方向張望,我正打那兒經過。

那日從西環乘車往東區,車子沿海旁行走,經過中環陷入一段長長車龍。我記得自己無所事事側頭打量右邊眼熟的酒店,百無聊賴一格一格啞啞黑黑的窗口一級一級數上去,直至頂樓,但覺眼前的建築沉悶單調,心裡一股悶氣聚結成雲,浮游樓頂天空。時維下午五點。當時並不知道,你正身在其中。

晚上八點在魚涌電車站台聽見你的死訊。本能反應是,謠言。況且還是愚人節。消息來自身旁候車女子的電話對話,尾隨她上了車,一路聽她感慨、查証、高談闊論,以至於,一切再無轉圜餘地,你,竟爾就,如此。也無從擺脫,這女子喋喋不休的擾人聲浪,整個車廂就只她一人說話,聲音覆蓋天與地。你,是她嘴裡一塊口香糖,反覆咀嚼。她在銅鑼灣下了車,一併帶走所有人間疾苦,彷彿聽見車廂每個人重重舒出一口氣。耳朵解放了。這才稍稍看一眼共處被轟炸現場的同車乘客,都是一張張蒙上口罩的人面,和隱約見形跡卻沒有心情說話的嘴巴。

然後身體裡的血糖跌到低點,只感到幾近虛空崩潰的餓,四肢百骸如此疲軟無力,打消本來要在灣仔下車的念頭,任電車能走多遠便多遠,只想回家吃一頓熱飯。

當時無由地想,假如帶走你的是SARS,事情會不會便有不同?

傷心的依然傷心。必有不少人傷心吧?但那樣的傷心和這樣的傷心,會不會有不同?

這一段回家的路,電車以它獨有的溫柔婉轉行行重行行,過了立法局,路的右邊一角又看見你出事的酒店,我別過臉不去看它。今日這段路上來回三小時。於你,卻是一生。

本來無牽連。

過去了的那些事,沿著路軌鐵的顏色,一路乍明乍暗、隆隆隆軋軋軋無以抑止要回來便回來。

那一年我回來。停留半年,要賺錢花用,便去替電視台宣傳部專寫些藝員訪問,發予雜誌刊登。你好像剛從英國回來,參加歌唱比賽得了獎,獎品之一是一份藝員合約。那日初見面,你眉頭緊皺憤憤不平,投訴前天娛樂新聞如此這般,所有的在意寫臉上。那一年你滿廿一歲沒有?即便不是兩小無嫌猜,我工作自由輕可,你新人一個又滿肚委屈,倒是相處無隙嫌,任你想說甚麼說甚麼,反正落筆多少,自有分數,如此江河流水一瀉千里,直至宣傳部同事來提醒你去記者招待會,你匆匆離開卻言若未盡,走到門邊還回頭作了個再見手勢。

我們在那個地方沒有再見。

同事後來投訴你不懂事、不聽話,我好似沒有答腔,心想你要留下來真是來日方長,路恐怕不好走。日後寫你的人或字成千上萬。那是你一腳踏進這個花花圈子第一篇訪問專稿,文長二千餘字,我的筆沒有委曲你。寫過些甚麼不記得了;沒有寫的,卻一直記得。

這之後人在天涯看得見娛樂新聞便知道你的消息,聽說也吃了一些苦頭,受過閒氣;再見時已經是顆明星了,就在這中環的酒店,竟也是,日後你最後留連的所在。八幾年夏天某日,約了朋友在咖啡室見面,來時見你獨坐一隅,打你跟前走過你抬眼看我,臉容安靜,目光友善,我沒有停步也不認為你會記得十年前交談過一次的人。朋友遲到,等候的無聊時刻隔了人來人往的空間我們又對望三兩次。歲月本無聲,那段時日周圍卻無處不是鍋裡滾沸的話題,許多人的家事一下子與整個城市的前途牽連,大家開始思量要不要遠走高飛。我隔遠看你,你也有張羅嗎?十年生聚,也許前面還有千山萬水,可日子沒有辜負你,路是已經走出來。有一刻差點要走上去笑言問你,外國的月亮依然更大更亮嗎?然而我們已經過了莽撞的年歲,不容自己隨意做輕率的事。

記憶推前許多年,那日你說,外國月亮是不是更圓我不好說,但英國的月亮真的比較大又比較亮。說話時眼睛閃閃,一種率真的坦然,無半點戒心。你相信我會明白你的話,只因為在某時,在某地,我們各自見過一個觸動自己的月亮。我樂於附和,他方的月亮確實比較大而明亮,那是事實,日後更發現沙漠上看見的月亮最光。你於是說生活,委曲和夢想,眼前的許多欠缺和不肯定,因為年輕,也有更多的不甘心和不平。這樣的你,於我自然無半點陌生感覺,那時我們如此年輕,身邊許多認識的人都如你一樣,滿懷大志躍躍蠢動只想迎著光飛向太陽。到下筆時是有保留的,沒把有關月亮的對話寫下來,以至於,你心所仰望的方向。當時想及,話題處理得再動人,一個還不怎麼懂得看人面色討人喜歡的初出道小子,侃侃談說西方的月亮更大更圓,徒惹人誤解,於你沒有好處。

後來碰了多少釘子,許多艱難時刻如何走過,我並不知道。

時日荏苒。

偶遇偶見,無所謂牽連。

我在電車溫柔的懷抱中思緒浮游無安定處。你在人間最後的落腳地,和這西行的車,軋軋軋軋愈漸拉遠距離。時和日何曾在同一個點上停留兩次。過去、目前、和日後。過去曾經是未來,目前到下一刻也成過去。只一分鐘的決斷,從此,都過去。你,現在,懂得了嗎?

終而回到家裡,飢餓也好似已經成為過去,只餘疲累,捧著飯碗看電視新聞,只得一段簡短報導,木木然和著飯一口一口吞下去,該知道的,電車上早聽夠了。身體裡的血糖沒有回復正常點,一整夜惘然胡思亂想,前塵往事漫飛滿天,我們從來不相干,自己的反應是震動大於傷心吧?

我看你的電影,不一定因為你;你的歌,時常聽見,也不主動去找來聽。

現在,以至往後,我們再不會有任何交遇點。

是這一段時日發生太多事,情感地帶太多起起伏伏太擠逼,感覺神經有如浪裡的舟、風中的葉,經不起再多跌宕。

由是惘惘然。

隔天看電視,你身體最後停留的街角一片花之海洋,到來憑弔的哀傷臉容盡現屏幕,隔了距離旁觀他人的傷慟,疏離地站到一個安靜角落,昨日種種以為已經走過。然後看見街頭點點燭光裡有男子手抱兩三歲小童,向記者說自己從小看你的電影聽你的歌,你出了事,過來陪你一下吧。幽幽站身畔的女子垂下頭。這樣的一家三口。在這愴惶人世,男子說話綿遠冷靜延伸看不見邊界卻單純樸素的深情。便彷彿聽見某處有玻璃碎裂的聲音。之輕薄脆弱。之不可挽回。之轟轟然震動生者的痛。之後萬籟俱寂。便有缺堤的水崩瀉,汪汪的淚流下臉頰,以手背擦了,又流滿一臉。

你如此選擇了最後發聲的姿勢。

時間隆隆隆記憶場景推前推向生之最邊緣,我們其實永遠不可以順隨心意逆著光陰回去。最後回想一次吧,畢竟有緣曾相會。那日隔遠看你一人獨坐,人來人往的場所裡神色淡靜從容,以為你已經懂得處理眾聲喧嘩的煩擾。以為尋找的便都尋見,以為付出的終得報償。我喜歡看見好結局。

事到後來。你如此,選擇了。臨高飛墜。再來不及長出翅膀。降落轟轟然的空。那一刻,寂寞嗎?心裡是否害怕?

都有過嗎?有甚麼。

萬有無常。

無有,何終,何始。

那個我們費了時間談說的月亮,卻是恆常在的。

現在。現在你落到一地沉寂的塵埃,心,安定了嗎?

——灰霾見/屋不是家:混聲合唱


(是的,這是我的書,小說集。結集時有些章節改了又修修了又改,唯這一段草草眼前滑過,也心上滑過。剛才一心幾用、天一半地一半看完電視轉播的〈繼續寵愛.十年〉;轉眼十年,恍若瞬間。把文字檔找出來,今晚重讀,它寫得不好。如此,往後更宜慎之,要沉澱。貼在這裡,算它一時起意吧,反正走過的、遇見的,都莫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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