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12, 2013

宋淇錢鍾書張愛玲

钱钟书夫妇看不起张爱玲?
宋以朗口述供图

钱钟书与香港的因缘

鉴于我们家在1949年到了香港,钱钟书女儿也来过我们家做客,我自然要谈谈钱先生跟香港的因缘。钱先生初到香港是1938年,陶然《登门,人已去》(见《我们的钱瑗》)有一段:
她(钱瑗)笑说,好多年前(1938年)她爸爸在香港投宿客栈,推门进去,管房的说没房间,钱钟书争辩道:门口明明写“有房间”嘛!那管房的领他去看,指着那牌子大声说:“冇房间!”原来,大学者钱钟书也被广东字“冇”难倒,“冇”也看成“有”了。

自此之后,钱先生就没再踏足香港,也许他真觉得这里“不是学人久居之地”。我爸爸宋淇虽来港几十年,似乎仍觉得格格不入。1981年,他写给钱先生说:
《围城》一书新版,此间想不如国内轰动,港人守旧得出奇,至今国语电影观众听不懂,要在片上打中文字幕,真可称为海外奇谈,简体字多数人怕看、拒看,说不定宁愿看盗印本,否则口碑如此之佳,定可成为畅销书。

同一年,我爸爸又写道:
此间乏解人,亦少可谈之人,香港人只能作手谈,谈论学问或笔谈乃强人所难。一笑。

我不禁想起陈寅恪教授在港大期间,也只觉得“进退维谷”,他在1940年8月28日写信给傅斯年说:“别有一种精神上不愉快之感觉,即无人可谈无书可读。”也许就是这种原因,即使到了1980年,爸爸虽亲笔邀请钱先生到香港中文大学讲学,也被他断然拒绝。钱钟书当时只说:
我若来港,主要是为见兄夫妇一面;上月傅聪来舍晚饭,谈起游港,我亦曰:For me,Stephen is Hong Kong or rather H.K.is S. just as“L‘état,c’est moi.”

“L‘état,c’est moi.”是法文,中译一般作“朕即国家”,直译是:“国家,就是我。”相传为路易十四所说,因为他相信他就是国家,所以人民不会搞革命推翻他,没料到给钱钟书一下恶搞,就变了“香港,即宋悌芬”。爸爸居然成为旅游景点,特区政府不知道有何感想?

在这几期的讲述中,我摘引了一些钱钟书先生与我爸爸的通信内容,这些摘引当然只是冰山一角,但已能大致窥见爸爸和钱先生的通信,本身就是现代中国文学的珍贵史料。有人问我,这些信该如何处理?我暂时还不知道,有可能是把它们全数寄还杨绛先生,也有可能在杨先生的同意下,把它们整理、注释,然后出版——版税当然也全数捐给钱先生设立的奖学金。

一切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归宿,我喜欢看见他们团圆,所以既是钱先生的信札,我就觉得要回到杨先生的手里才对,正如我的父母和他们已逝的朋友们,也应该已在彼岸重逢,那里有一个永恒的派对,他们谈笑风生,就像回到六十多年前的上海。

杨绛称张爱玲是下三滥?

除了以上谈学术的通信外,我爸爸与钱钟书的部分通信,若公开会得罪不少人,内容多是讨论钱钟书对他人的看法,显示出他看不起其他学者的态度。比如他对张爱玲就是如此。

2010年,网上流行一段访问,是杨绛讨论张爱玲,杨绛称张爱玲是下三滥,并说了些负面的话。原话是“受不了她(指张爱玲)。现在社会上把她捧得不得了,有一张她摆姿势的照片,说她是美人。我的外甥女和她是同学,她说张一脸花生米,awkward,在学校里拼命让人注意她,奇装异服。人都来不及选,汉奸都跟上了。她成天想的都是男女之间的。下三滥。钱钟书跟夏志清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钱钟书也对我说,我们都说是下三滥。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

杨绛说的“把钱钟书与张爱玲放在一起捧”是指夏志清在他撰写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里以大篇幅写张爱玲。《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此后几十年成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夏志清以非主流的眼光肯定了钱钟书与张爱玲等作家的成就。但这两位作家是我爸爸推介的,爸爸并将他们的书寄给夏志清。夏志清看了后,对这两个人的评价极高,甚至认为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而钱钟书的《围城》则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是最伟大的一部”。

那篇访问被转发到张迷论坛,结果引起一场口水战,杨绛首当其冲。后来有人发出声明:“(这篇访问的作者)原是豆瓣网钱钟书小组成员,现在因为精神分裂症已经入住北京安定医院2个多月了。在今天电疗结束后,作为他的至交好友,他特意嘱我一定要在豆瓣网钱钟书小组发表此声明,向所有朋友说明他所写的《2010年4月25日拜见杨绛先生记》完全是他自己依据网上的材料捏造出来的。”当然这段声明也可能是恶搞,但我更愿意相信杨绛不会作出这种低劣的人生攻击。

钱钟书对张爱玲评价不高

钱钟书对张爱玲的看法又如何?我们可以参见安迪的文章。安迪去访问钱钟书时,问他对一些作家的看法,谈到了对张爱玲,钱对她评价不高。但是1979年钱钟书访美时,明明对学者水晶讲过:“She is very good,她非常非常好。”为何会一转话锋?安迪当时也提出质疑,钱钟书说他回答水晶的提问时,的确曾夸过张爱玲,原因是“不过是应酬。那人(指水晶)是捧张爱玲的”。我家里有幅钱钟书与水晶合影的照片,相片中水晶捉住钱的手不放。水晶随后将这照片寄给张爱玲,她又寄给了我爸爸,加上寥寥数语:“钱钟书出国好像没经过香港?水晶跟他合拍照片,寄了一张给我,比报上的清楚,真不见老,转寄给你们,不用还我了。”

爸爸凑巧是钱钟书和张爱玲的共同朋友,他给钱钟书写信,有时不免提到张爱玲,到写信给张爱玲时,自然也有提及钱钟书。有一次爸爸跟张爱玲谈及卞之琳──写给张爱玲是指明道姓,但他和钱钟书通信时多数只戏称他为鱼目诗人──先批评他国语坏,英文满口南音,跟外界情形完全隔膜,所以访美和来港时作的演讲都反映极差,接着便说:“他对夏志清大献殷勤,因为如志清不帮忙,他未必出得成。钱钟书云:他对志清publicly excommunicate, privately communicate.(请不要告诉别人。)钱非常看不起他。”我查看钱的原信,果然有此一段:“志清亦已半年无只字;《围城》重印前言已被《文汇报》月刊索去先发表,文中坦白致谢志清,稍不同于卞某之流public ex-communication, private communication.自信尚算得有骨力者。”


宋淇与钱钟书通信聊 “红学"

1979年,我爸爸宋淇写信给张爱玲,提及钱钟书访美情况:
“钱抢尽镜头……出口成章,咬音正确,把洋人都吓坏了。大家对他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志清、水晶都各写长文大捧,我起先有点担心,怕为钱惹祸,但钱如此出风头,即使有人怀恨,也不敢对他如何,何况钱表面上词锋犀利,内心颇工算计,颇知自保之道。”

关于钱的外语能力,历史学者汤晏澄清说:外界还有类似这样的报道,说钱钟书在家与家人均讲外语,这也是无稽之谈。钱钟书看到了一笑置之。他写信给夏志清说:“弟法语已生疏,意语不能成句,在家与季康操无锡土话。”(1979年17日,何月不详)

我爸爸和张爱玲都研究《红楼梦》,杨绛也曾经写过有关《红楼梦》的论文,所以他们之间的通信也很自然地聊起“红学”。钱钟书在1980年2月2日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兄治红学之造诣,我亦稍有管窥,兄之精思妙悟,touch nothing that you don’tadorn (触手生辉)……弟尝曰:近日考据者治“红楼梦”乃‘红楼’梦呓,理论家言Red Chamber Dream (红楼梦)乃Red Square Nightmare (红场梦魇)。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何谓“红场梦魇”呢?这应该是嘲笑某些人只懂生吞活剥苏联理论,钱钟书在后来一封信曾说:“国内讲文艺理论者,既乏直接欣赏,又无理论知识,死啃第四五手之苏联教条,搬弄似懂非懂之概念名词,不足与辩,亦不可理喻也。”

之后爸爸便回信说:
“钟书先生所言红楼梦魇和呓,足以令人深省。手抄本各本一字一句,此异彼同,争来争去,必无结果,所以有人研究版本,我就建议用红楼梦魇为书名,可见所见略同,不过先生是英雄,下走则为狗熊耳。”

爸爸说的“有人”,自然是张爱玲了。她的《红楼梦魇》在1977年出版,自序说“这是八九年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大纲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上去很奇特。宋淇戏称为 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 (红楼梦魇)。”爸爸为什么不指名道姓,而只隐晦地说“有人”呢?他大概是猜到钱钟书看不起这类琐屑的考据,便无谓提及自己另一个好友的名字了,这亦看到爸爸的世故。

钱钟书对张爱玲《红楼梦》研究的态度

果然不出所料,钱钟书下一封信便对这类考证者冷嘲热讽:
“《管锥编》第三册1097-8页即隐为曹雪芹诗而发(拙著中此类‘微言’不少);illiterate knaves conspiring with learned fools,又不仅曹诗而已。此间红学家有为‘红学梦呓’者,有为‘红楼梦魇’者,更有为‘红楼梦遗’(nocturnal emission)者,有识者所以 ‘better dead than Red’,一笑。”

这里的 “illiterate knaves conspiring with learned fools”,在《管锥编》有一句相对应的文言,即 “不读书之黠子作伪,而多读书之痴汉为圆谎焉”;至于better dead than Red (宁死不红) 是美国流行语,dead与red押韵,意思是美国当时有人反共,美国人说宁愿死,都不加入共产党。故钱钟书引用此语,说宁愿死都不去研究《红楼梦》。

我看过《管锥编》那两页,主旨不外乎说“稍解文词风格者到眼即辨,无俟考据”,又嘲弄那些拘泥于年月考据的学者为“闻乐之鸟兽”。如此说来,研究版本考据的张爱玲在钱钟书眼中又算不算“鸟兽”呢?钱钟书当然不会向爸爸明言,他只会叫爸爸看看《管锥编》,信中即使提到《红楼梦魇》也可以当成俏皮话,是泛指抑或实指,一切就全凭读信者去想象了。我觉得这类文字游戏很精彩———怎样可以当着一个朋友面,似有还无地嘲弄他另一个朋友呢?也许钱钟书在这里便做了一次完美的示范。

时隔一年,爸爸在1981年5月22日致函钱钟书时,终于直接提到张爱玲:
“读红楼梦者必须是解人,余英时其一,张爱玲其一,杨绛其一,俞平伯有时不免困于俗见,可算半个,其余都是杂学,外学。”

爸爸认为《红楼梦》的解人,数来数去就只有三个半,他这次把杨绛和张爱玲并列,又是否会招来钱钟书的责难呢?杨绛又会否跟爸爸说,“你怎么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捧啊?”结果没什么戏剧性,也是意料之内。钱钟书回信时只讲别的话题,对于爸爸的红学界“煮酒论英雄”,他则只字未评。

究竟钱钟书和杨绛是否真如网络传闻中那么瞧不起张爱玲呢?你不可能在爸爸和他们的通信中找到真凭实据,充其量也不过有一些蛛丝马迹而已。但我家中有一本书,大概很少人知道,那本书叫《浪漫都市物语:上海、香港’40s》,1991年出版,是一部日文的现代中国文学选集,而合著者正是张爱玲和杨绛两人。杨绛当年一定是同意这安排的。换言之,如果杨绛真说过张爱玲“下三滥,她的东西我从来不看,恶心死了”这种话,那么要她跟张的作品辑成一书,这又让她情何以堪呢?

月旦人物

爸爸和钱钟书每谈到不甚喜欢的人时,都会给那人起一个诨号,例如鱼目诗人、打手心或花岂洁等。但钱钟书也不是逢人便骂的,有些老友和后辈,他私下也曾大加赞赏。当然,有几分只是出于客气,那就不得而知了。

例如柯灵,张爱玲曾在《小团圆》中影射他在公交车上对自己性骚扰,但在钱钟书眼中他却是另一种人。1981年有一封信,他写给爸爸说:
“贵校于本月下旬将举行‘抗战时期文学讨论会’,老友柯灵君亦在邀请之列,人极诚笃敦厚,水深火热,从未出卖任何人(渠主编《万象》《周报》,认识人多极),与愚夫妇多年交好,亦怒庵至交(怒庵在《万象》上曾发表文章),久闻尊翁春舫先生及兄大名,弟特乐为介绍。”

字下有线的内容,在信中都是钱钟书自己逐字打圈的,作为强调。可见他确实视柯灵为好友,否则绝不会这样做。

钱钟书对一些后辈的态度,远较对他的同辈温和。他评余英时是这样的:
“余君英时之中国学问,博而兼雅,去年所晤海外学人,当推魁首,国内亦无伦比,颇有书札往来。”

评黄国彬:“国彬先生撰着,弟曾读过,极佩才识,论拙著文,语多溢美,弟读之惭惶,亦老朽而未丧廉耻之心,尚知惭愧也。”

爸爸曾寄刘殿爵译的《论语》给钱钟书,那时爸爸在信中说了一件轶事:
“刘殿爵到英国,发现在港大所学之英文完全错误,第一件事就是将之unlearn,然后从头学起。酷爱读字典,每新出一种字典,必从A阅到Z,其英文用字之精确,修改英国学生之习作令他们大惊失色。”最后更说:“此人为学者中之隐侠,不可轻视。”仿佛在写武侠小说。

钱钟书回信时评刘殿爵:“刘先生译《论语》,已快读其序文一过,真深思卓识之通人,岂仅迻译高手而已!书前介绍未言其生年,想极四十许人;才不可及,年更不可及也!”

有一次,是1982年,他们讨论起学界接班人的问题。爸爸是爱才之人,在信中便表扬了几位后起之秀,也语重心长地评论了学界大势:
“中国年轻学者中尚一时无人可以接承志清和英时两兄之成就,所谓接班人不是不用功,不是没有才能,但时代不同,背景不同,所受训练亦不同,欲发扬光大前贤之业绩则为另一回事。余国藩有神学与比较文学之根柢,通希腊、拉丁古典文艺,且具旧学渊源,所译《西游记》有时仍需刘殿爵教授审阅。李欧梵最近为芝加哥大学挖去,原随费正清读中国现代史,近改修现代文学,人天分极高,文字亦潇洒,尚有待进一步苦修方可成大器。其余诸子或有一技之长,或徒有虚名,自郐以下,更无论矣。柳存仁兄曾云:寅恪先生之后有谁?默存先生之学现又有谁可获其心传?我们都已愧对前辈,谁知我们以勤补拙得来的一点粗知浅学,都难以觅到接棒人?目前流行电脑、传播,文学则唯结构派马首是瞻,趋之若鹜,令人浩叹!”

钱钟书的回复也很发人深省,尤其是说名利也可摧毁人才:“今晨奉长书,循诵数遍,为之慨叹。生才难,而育才成器更难,饥寒挫辱以及富贵名利均为 Cyril Connolly 所谓‘Enem ies ofProm ise’ 也。无以为生,不得世知,固如严霜之杀草;过早享盛名,发大财,亦如烈日之蔫花。窃怪兄历数当世才士,而未道己身,虽君子谦谦,然非当仁不让之旨,固敬代兄屈一指焉。”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对话了,像看《神雕侠侣》最后的华山论剑,当年的张君宝现在也理应变了张三丰,但他们的接棒人真的出现了吗?学风又是否每况愈下?这些也许都很值得我们想想。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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