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22, 2013

安裕:「崔台菁」與本土化

安裕周記:「崔台菁」與本土化

【明報專訊】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最近都寫到台灣民主化進程裏的種種,必不或缺的是國民黨遷台之後的隱性本土化政策。說隱性,是因為推動本土化的蔣經國從沒有公開說他的策略是本土化,可是不久前去世的監察院前院長王作榮卻有另一套看法,王與兩蔣——蔣介石及蔣經國——都有長時間近距離接觸,他在自傳《壯志未酬》指出,一九七二年蔣經國接任行政院長後推動本土化不遺餘力,做法是從地方到中央官員的替補更換,「使人在不知不覺間完成其本土化政策」。

想起這部書,是因為台灣總統馬英九與立法院長王金平的政爭,事件背景不再贅述,在其他民主國家,這不過是總統與議會議長齷齪權鬥,但台灣社會迅速把焦點轉到王金平的本省籍與馬英九的外省籍身分。目前尚未知道爭鬥會否擴大成陳水扁年代的族群撕裂,然而把人們檢視台灣政治本質即省籍辨識再次帶出,延伸的是本土化在台灣從外省籍統率以迄「人人都是台灣人」的政治符號在地化漫長歷程。

在中共大軍震懾之下,台灣過去六十年做出了一些「既要做更要講」的政治操作,包括強調「正統中國」以避中共藉口打擊台獨出兵台灣;但在同一時間,台灣更默不作聲做出了更多本土化安排,因為據王作榮所述,「老總統與經國先生早知反攻無望」。反攻,是蔣介石撤到台灣後曾經指望美國援手反攻大陸,當時有四句豪言壯語,「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後來因美國不支持而作罷。一九七二年尼克遜訪華後,台灣人心散渙,「牙刷主義」盛行——一柄牙刷放身邊,有事即逃出國。蔣經國當時推薦台灣人民讀一部美國小說《天地一沙鷗》(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通過這部由作家Richard Bach寫的小書,蔣說出他的台灣人生裏最清楚的政治取向,「飛翔的目的,不僅在於覓食,而是在於追求一個理想,一種快樂」。這隻小沙鷗被認為是蔣經國以書寄意的政治傑作,在這一年,本土化開始進入軌迹。

台灣的民主有從下而上的推動,也有自上而下的力度。威權年代,台灣囿於中共的軍事威嚇,亦受到美國的「保持現狀,不統不獨」限制,兩蔣的中國意識儘管長年如一,但如何理解卻各有階段。有一種說法是,當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官兵家屬星夜倉皇抵台,蔣介石不久即判定反攻甚難,與解放軍兵力對比懸殊是其一,美國的黑手是其二,老蔣防中共之外也防中央情報局滲透,形成高壓政治氣候。這段時期,蔣介石在大陸時的中央軍嫡系司令陳誠擔任台灣行政院長,推動影響深遠的土地改革運動,其中包括「三七五減租」,即耕地租金不得超過當年收成的千分之三百七十五,極大程度上壓制了地主。陳誠此舉,若干年後被認為是台灣本土化的第一步。

由於中共虎視眈眈,台灣本土化只能做不能說,以免引起北京懷疑。蔣家父子更大力打擊台獨勢力,一時間,獨派或只是持有多黨制思想的無不一一投獄,個別遠走歐美,在海外搭建足以影響美國國會決策的台灣人游說團體。這一手暫時贏得短暫安穩,更為深遠的本土化播下種子。王作榮在《壯志未酬》說,兩蔣深知無法反攻大陸,「外省人士不可能長期統治台灣,中華民國及中國國民黨要在台灣生存下去,便必須本土化」。蔣經國曾在蘇聯讀書,深明共產黨思維,他自己也一度在蘇聯紅軍服役,王作榮指小蔣「非常深沉」,喜怒不形於色,暗地大力推動本土化,表面再三力稱打倒台獨,實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國民黨暗推本土化

台灣的本土化過程中有一個名詞「崔台菁」,這是寶島當時紅透半邊天女歌手崔苔菁名字的諧音。蔣經國的「崔台菁」蘊含三個意義﹕王作榮說,「崔」是指工作能力極強,但台灣民間則說「崔」是「催谷」之意;「台」則不言而喻是台灣本省籍人士;「菁」則是精英台人。「崔台菁」的主要頭面人物是李登輝,七十年代初以四十九歲之齡成為行政院政務委員,再由王作榮介紹進入國民黨。另一是早前去世的林洋港,也是一九七二年成為省政府委員,之後以個人魅力直上青雲,是台人之中不可多得的具有一流手腕的草根型人物,其綽號「表面張力」是指喝米酒時把酒斟至杯口呈弧形一飲而盡。此外,還有更早出道的台籍大老謝東閔,以及備受重視的張豐緒等,俱台灣本地化官員的主要人物。

今天,台灣本土化是鐵一般事實,大勢不可挽,硬要台灣回歸中共治下的中國已不可能,因此中共過往提出對台「一國兩制」已無人再提,「台灣最高領導人可任國家副主席」之說成為絕響,所以現在不再談香港「一國兩制」是對台示範單位,況且今天香港「一國兩制」已然變質,「一國」先於「兩制」,對台灣更無吸引力。也許正是如此,中共對香港再也不必顧忌,捋起衣袖親自下手。說回歷史,如今台灣的本土化是否真正蔣經國所想,一度引起討論,江西年代已是蔣經國機要秘書的漆高儒在《蔣經國評傳——我是台灣人》寫出端倪,蔣於一九八八年一月去世,逝世前半年即一九八七年七月邀請十二地方父老茶敘,漆高儒引述蔣經國說道,「我在台灣住了四十年,是台灣人,當然也是中國人」。作為中華民國法統維護者,蔣經國臨終前六個月說出這番話實在並不容易,人們看到他對台灣未來的期許,台灣人的本土性先於中華民國的大一統。

蔣經國話中有話露玄機

台灣本土化來得絕不容易,能在中共及美國兩大強豪之間走出生天,除了蔣經國的明統暗獨,更大的是由下而上的本土力量,裏應外合。中共苦無證據拷打台灣,因為打擊台獨做起來國民黨比共產黨更狠,港人K君九十年代初自久居的紐約回港,準備途中經台灣一遊,當時已是李登輝時代的後解嚴時期,可是去台灣駐紐約辦事處申請簽證被掃地出門,後來得悉原因竟是「與台獨分子過從甚密」。實是K君在大學及工作期間與台籍朋友關係密切,詎料便因此被拒。如今事過二十年,回想起來實是一場戲,只是自己不知成了客串茄哩啡。到了九十年代中,台灣本土主義旺盛,政客都要懂幾句台語,宋楚瑜馬英九要秀閩南話,像連戰那種生於陝西的本省人,祖父連橫是《台灣通史》作者,父親連震東是國府部長,人稱連戰這種身分做「半山」,外省本省大小通吃。

台灣本土化於堅持大一統的中共面前確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正如蔣經國晚年說的「時代在變,潮流在變」,台灣不可能一輩子守那個不可能的中國夢而「夢裏不知身是客」。在台灣民主化以至本土化的進程,在蔣家父子獨裁到極致的威權統治三十年之間,晚年邁開本土化步伐甚至在政治層面出現翻天覆地巨變,人們當然要對前仆後繼爭取民主的台灣本省籍人士致以崇高敬意,然而事隔多年回首前事,當年若隱若現的威權時代「巧合地」半開本土化門縫又是哪門子的政治考量,值得深思。再退一萬步說,蔣家父子不願改革,但台灣本土化早晚也會實現,分別只是時間問題——當一九四九年到台灣的外省一代逐漸隱出歷史,水到渠成是唯一的走向。

美國插手台灣變局

這此中關鍵除了前述兩者,美國取態有極大關係。尼克遜一九七二年首次訪華,二月二十二日與周恩來會談,尼克遜在中美五點協議的第二點承諾「我們不曾也不會支持任何台灣獨立運動」(we have not and will not support any Taiwan independence movement),以及應中共要求的第三點「阻止日本勢力進入台灣」,表面上給北京天大人情——既阻台灣獨立,又擋住中共最痛恨的日本進駐台灣——但美國沒有表明不支持台灣本土化。尼克遜的盤算在一九七九年一月中美建交後露出水面,美國以國內法形式通過《台灣關係法》,繼續深遠地影響台灣未來。幾乎同一時間,大批受過美式教育的台灣青年,在「革新保台」旗幟下回到台灣,展開鋪天蓋地的本土化第一步。美國在兩岸問題始終佔著先手,這或可以解釋,吃美國人虧吃了幾十年的中共,為何對美國駐港官員「干涉內政」雷霆大作,怕的便是不知哪裏再來一隻小沙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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