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3, 2011

“木心是誰?”

作家印象﹕木心:臨別之前
文 /周 行

【明報專訊】 編 按 : 日 前 , 中 國 當 代 作 家 、 畫 家 木 心 辭 世 , 終 年 84 歲 。 周 行 早 前 拜 訪 木 心 , 共 膳 , 及 後 寫 成 對 談 錄 , 談 上 海 , 談 魯 迅 。 在 此 , 謹 向 木 心 致 意 。

我 敲 開 孫 家 花 園 的 門 , 應 門 者 是 一 年 輕 人 。 宅 邸 位 於 烏 鎮 東 柵 財 神 灣 , 白 牆 連 貫 , 但 無 匾 額 , 若 無 友 人 引 領 , 怎 麼 都 想 不 到 這 裏 住  木 心 先 生 。 時 當 夏 日 , 若 是 冬 日 的 話 , 或 許 還 能 看 到 木 心 筆 下 童 年 宅 院 的 雪 景 , 「 若 逢 連 朝 紛 紛 大 雪 , 宅 後 的 空 地 一 片 純 白 , 月 洞 門 外 , 亭 臺 樓 閣 恍 如 銀 宮 玉 宇 」 。 廳 堂 坐 定 , 皆 是 有 年 頭 的 中 西 老 家 具 , 安 置 妥 帖 , 舊 的 空 鞋 都 有 腳 , 擺 對 路 的 老 家 具 似 乎 格 外 舒 心 暢 快 , 通 體 舒 泰 。 沒 多 久 , 先 生 下 樓 。 比 我 想 像 中 的 清 瘦 一 些 , 眼 神 明 亮 瑩 澈 , 笑 起 來 微 露 洞 穿 世 事 的 明 達 外 加 一 點 玩 世 的 狡 黠 , 一 望 即 知 非 凡 人 , 衣 著 講 究 , 不 在 款 式 牌 子 , 而 在 顏 色 , 隨 意 的 精 心 。

「 儂 好 , 儂 好 , 請 坐 , 請 坐 … … 」 先 生 客 氣 之 極 。 「 先 生 好 , 不 好 意 思 , 今 朝 特 地 來 看 望 先 生 , 打 攪 了 。 」 我 欠 身 。 「 哪 裏 , 哪 裏 , 來 就 好 , 我 很 開 心 。 」 先 生 少 有 客 套 寒 暄 , 坐 定 , 點 煙 , 即 談 文 學 藝 術 。 我 問 道 , 「 先 生 何 時 有 興 致 願 意 與 讀 者 見 面 啊 ? 」 他 笑 答 , 「 我 講 文 學 不 是 簡 單 的 講 演 , 而 是 開 一 個 木 心 文 學 作 品 演 奏 會 。 讀 者 可 隨 便 就 任 何 一 篇 作 品 發 問 , 我 會 一 一 解 析 。 不 過 這 大 概 很 難 。 當 年 在 美 國 辦 畫 展 , 開 幕 式 邀 請 我 去 , 最 終 也 沒 去 。 等 到 結 束 , 他 們 打 電 話 說 極 為 成 功 。 我 笑 說 自 己 是 安 坐 家 中 的 謝 安 啊 。 」

說 起 那 篇 《 上 海 賦 》 寫 到 老 上 海 骨 子 裏 , 先 生 說 , 「 有 一 陣 到 處 都 在 懷 上 海 的 舊 , 但 不 是 電 影 裏 那 樣 , 一 副 餛 飩 擔 , 一 部 黃 包 車 就 是 上 海 了 。 我 看 那 些 老 洋 房 、 大 都 市 、 車 水 馬 龍 , 那 種 浩 蕩 溫 情 , 好 像 君 臨 萬 物 , 心 懷 慈 悲 , 又 嘲 笑 又 喜 歡 。 就 這 一 念 , 開 始 寫 《 上 海 賦 》 , 好 歹 我 也 是 過 來 人 。 」 寫 作 時 , 其 實 連 張 老 上 海 地 圖 都 沒 有 , 也 沒 法 查 資 料 , 全 憑 早 年 記 憶 。 裏 頭 寫 到 旗 袍 面 料 和 彼 時 穿 著 風 尚 , 據 說 給 一 綢 布 店 經 理 看 到 , 趕 忙 吩 咐 手 下 : 「 記 下 來 記 下 來 , 我 們 的 料 子 還 不 夠 , 照 這 個 進 貨 。 」 一 位 上 海 老 阿 哥 寫 信 稱 讚 , 「 儂 比 上 海 人 還 上 海 人 」 , 本 想 挖 空 心 思 續 寫 下 去 , 不 知 怎 麼 一 下 子 忽 然 斷 電 了 , 「 大 概 就 是 因 為 我 比 上 海 人 還 要 上 海 人 所 以 到 底 不 是 上 海 人 吧 」 。

談 及 魯 迅 , 先 生 寫 過 《 魯 迅 祭 》 , 在 他 看 來 現 代 幸 虧 有 過 魯 迅 , 不 然 更 其 不 堪 。 年 輕 時 讀 到 魯 迅 在 廈 門 寫 的 「 寂 靜 濃 如 到 酒 , 令 人 微 醺 」 , 看 到 《 雪 》 裏 「 是 的 , 那 是 孤 獨 的 雪 , 是 死 掉 的 雨 , 是 雨 的 精 魂 」 , 佩 服 不 已 , 知 道 自 己 寫 不 來 。 〈 秋 夜 〉 裏 著 名 的 「 在 我 的 後 園 , 可 以 看 見 牆 外 有 兩 株 樹 , 一 株 是 棗 樹 , 還 有 一 株 也 是 棗 樹 」 , 「 別 人 或 有 不 懂 , 我 卻 很 明 白 很 能 理 解 」 。 魯 迅 後 來 去 做 「 立 此 存 照 」 的 事 , 那 物 件 是 新 聞 , 弄 文 學 的 為 新 聞 存 照 , 終 究 有 些 浪 費 。 不 過 「 整 個 來 看 , 魯 迅 非 常 好 , 遺 憾 還 未 展 開 」 。

聊 到 此 處 , 先 生 點 煙 時 煙 頭 反 了 , 點 了 煙 屁 股 , 一 吸 差 點 燒 到 自 己 , 忙 說 : 「 這 就 叫 智 者 千 慮 , 必 有 一 失 啊 ! 」 笑 翻 。 看 到 先 生 的 煙 和 茶 頗 多 , 笑 說 「 這 是 我 的 半 壁 江 山 啊 ! 」 談  談  , 不 覺 已 到 了 吃 晚 飯 的 時 候 。 先 生 喚 人 來 , 問 道 「 今 朝 夜 裏 啥 小 菜 啊 ? 有 客 人 在 , 關 照 他 們 多 弄 幾 個 小 菜 。 」 晚 飯 很 豐 盛 。 尤 其 是 有 一 大 鍋 雞 湯 , 金 黃 閃 亮 , 一 看 即 知 是 道 地 的 老 母 雞 , 不 比 上 海 那 些 集 體 繁 殖 的 假 母 雞 沒 味 道 。 烏 鎮 的 蔬 菜 也 新 鮮 , 極 爽 脆 可 口 。 先 生 吃 飯 很 慢 , 也 不 多 , 叫 我 多 吃 點 , 開 玩 笑 說 , 男 的 要 氣 量 大 , 飯 量 也 大 。 吃 飯 聊 天 不 比 之 前 , 可 以 隨 意 點 , 先 生 說 , 他 離 開 上 海 很 多 年 了 , 上 海 變 掉 了 。 1990 年 代 初 他 自 美 歸 返 上 海 的 時 候 , 看 到 街 上 人 多 得 不 得 了 , 當 下 只 覺 「 上 海 沒 有 兵 沒 有 馬 , 兵 荒 馬 亂 , 沒 有 雞 沒 有 狗 , 雞 飛 狗 跳 」 , 住 在 聞 名 遐 邇 的 國 際 飯 店 , 可 偏 偏 覺 得 國 際 飯 店 外 牆 好 像 很 久 沒 洗 過 臉 似 的 , 髒 得 要 死 : 「 以 前 的 上 海 老 建 築 現 在 都 給 弄 得 一 塌 糊 塗 , 上 海 最 大 的 問 題 就 是 土 得 太 洋 , 洋 得 太 土 , 所 以 儂 問 我 哪 能 看 上 海 , 我 只 好 講 , 上 海 在 哪 裏 。 」

飯 畢 , 請 先 生 簽 名 留 念 , 先 生 笑 拒 , 答 說 : 「 今 天 要 讓 你 一 無 所 獲 , 滿 載 而 歸 。 」

因 要 趕 車 , 稍 休 息 片 刻 , 即 向 先 生 告 別 。 外 間 又 下 起 雨 來 , 先 生 執 意 要 送 到 門 口 , 我 不 時 回 頭 張 望 , 先 生 還 立 在 階 前 , 揮 手 作 別 。

我 心 下 起 感 傷 。


木心昨在烏鎮隕落  傳奇老人孑然離開

  2011年12月21日,淩晨3時,烏鎮還未醒來。沒有等到一天后的冬至,詩人、文學家、畫家木心先生,因病在故鄉與人間匆匆而別,享年84歲。
  木心一生,堪稱傳奇——從烏鎮到上海,從上海到紐約,再從紐約重回故鄉。84年,始終孑然一身,惟有文學與藝術相伴。
  昨天下午,木心先生治喪委員會發表訃告,木心先生遺體告別儀式將於24日在桐鄉殯儀館舉行。同日下午,烏鎮西柵昭明書院將舉行木心先生追思會。而其靈堂,設于烏鎮東柵木心故居,同日起開放給前來祭悼的各界人士。
  “他是安然離去的”
  昨天下午,記者得知消息後趕至桐鄉殯儀館羽化閣,木心先生安睡於此。儘管他走得有些突然,但一切安排得妥帖有序。
  暫設於此的先生靈堂,如同木心晚年深愛的木心花園般清靜潔雅。除了他的學生、親屬和烏鎮管委會人員,暫無他人前來。靈堂裏不過五六個花圈,皆為親屬所贈。
  昨天守候在靈堂的十余位學生,都是木心病重期間,自北京、紐約、湖南、湖北、廣西、江蘇、山東、浙江、河南、安徽、上海等地自行來到醫院守護的。學生們表示不方便多言。
  一位學生對記者解釋:“先生極重隱私,甚至,我們每次去病房都不能呆太久。”他羨慕記者手中由先生簽名的《哥倫比亞的倒影》,他說,2008年以後先生就甚少接受採訪,哪怕是簽名,也極少。
  今年秋天,木心因肺部感染入桐鄉第一人民醫院。他一生未婚,沒有眷屬子女。在烏鎮居所,終年陪伴他的,是當地為他聘請的管家小代。昨天在場的惟一親屬,是生活在北京的外甥王韋,木心先生姐姐的兒子。一個多月前,得知木心病重,王韋趕來烏鎮守護,直至先生終告不治。
  遺照上的木心,黑色大衣、格子圍巾,雙目有神,依然是高貴的神采。
  遺照背後的小房間裏,身著壽衣壽帽的先生,就像一個安然午睡的平常老人。灰白的眉毛、睫毛和鬢髮,以及那非同尋常、高高凸起的下巴,讓他顯得神情安詳。
  王韋說:“病重前,先生一直忙於寫書、畫畫、審稿,上一次見面是前年,當時身體已虛弱,但依然健談。”
  “昨天臨走時,先生已處於昏迷狀態,所以,他是安然離去的,沒有痛苦。”
    烏鎮東柵的木心花園,這裡真正的名字是“晚晴小築”。2006年,時年79歲的木心應故鄉盛情邀請,從紐約回烏鎮定居。這是先生的祖居,也是先生漂泊在外時心心唸唸的故所。而他回國後,一直居住在此。
  儘管2008年來過一次,但因為沒有詳細門牌,昨天記者詢問了十幾位當地人,最後在一個三輪車師傅的指引下,才找到這裡。高墻黛瓦的木心花園,大門深鎖。撥開門縫,僅望見先生日日散步時行走的石子路與幾縷翠竹。信箱裏,是12月20日的《文匯報》,那正是木心日日閱讀的報紙。
  記者離開時,木心花園外,依然塵土飛揚,車來車往。
  當記者問起“木心先生在最後的時光有沒有外出”時,木心花園周圍的多數人這樣回答:“木心是誰?”
  他們不曾知道,就在這個淩晨,一位傳奇的老人孑然離開,為中國文化界留下了永遠的哀傷。
(錢江晚報   林梢青)

■記者手記
2008年,本報記者與木心的一面之緣

2008年6月17日,一個陰雨的午後。因採訪,我有幸拜訪烏鎮木心花園,與木心先生有過一次兩小時的長談。一面之緣,影響終生。
那一次,剛落座,先生便說起現代人的健忘——忘了在別人問貴姓時答“免貴”,忘了在答別人問“幾位”時將“位”謙稱為“個”。自己是不能稱自己“位”的,“位”是尊稱,先生說。此後,多年來,我始終牢記先生的教誨,並時時遵照。
今日,節選當日博客,以表對先生的懷念之情。
從《哥倫比亞的倒影》那一小冊的許多章節裏知道,先生是個考究的人,也講究人的形象,所以,我不能有一絲不尊重。今天,我本穿了夾指拖鞋。我擔心先生一見了我的拖鞋和腳趾頭,便認為我是粗鄙之人,沒了對話的興趣。
趁著午休的一會會,我匆忙趕到鎮的最西面,買了一雙藍印花布鞋。濕嗒嗒的石板路上,鞋匠夫婦納的鞋底很快就濕透了,鞋底涼著。
他太有神了,我怕我的筆調太灰色,遮蓋了。他出身大戶,行為舉止眼光品味都是貴族,一塵不染。他老了,很瘦,但他的臉依然帥著,雙眼的光彩和黑白分明。他左手墨綠色戒指,右手是金色與黑色兩隻戒指交疊。他的牛仔褲腳,無灰塵,也沒有一絲磨損。
先生住在烏鎮,並不如人想的,是那麼淡然,甘於寂寞。他說,人要往大城市走,去紐約,征服紐約便征服全世界。他享受那些成功的過程,回憶時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笑得那麼沉浸,好似一神氣少年。
他說1995年的烏鎮,破敗,他不喜歡。如今他來,是因為烏鎮好了,在這裡他不必割裂與世界的聯繫。如果他要走,可以馬上就走。
他幾乎拒絕所有來訪,拒絕粗鄙與冒昧,但仍然歡迎高貴有學養之人。因他對人性悲觀,他說自己寂寞孤獨,“但藝術家連寂寞孤獨也擔不起嗎?”
他說他痛苦,只是他不說。
窗外大雷,雨聲越來越大,房子裏靜靜的,突然生出一種哀愁,卻是理所當然的,讓人心神寧靜。這個下午,雨,木心花園,先生。一切仿佛都是理所當然。
仿佛這樣的一面之緣,也是冥冥中,早有註定。

■人物名片
木心,本名孫璞。著名作家。1927年生,浙江桐鄉烏鎮人。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係畢業,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上海市工藝美術協會秘書長,《美化生活》期刊主編,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
木心是一位在中國並不出名,在國外卻聲名遠揚的當代作家和藝術家。新中國成立後木心一直在一家工藝品店工作,並堅持著自己的藝術創作。1971年,木心被捕入獄,囚禁18個月,所有作品皆被燒燬。文革結束後,他任上海工藝美術家協會秘書長。1982年移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
從1984年起,台灣陸續出版了木心作品。台灣《聯合文學》創刊號特設“作家專卷”,題名《木心,一個文學的魯濱遜》。“文學魯濱遜”是木心自封的稱號,他還說,從大洋彼岸的美國漂過來,突然橫空出世,是個“文學不明飛行物”。
2006年,在陳丹青的推薦下,木心的作品被介紹給大陸讀者。主要代表作有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集》、《素履之往》;詩集《西班牙三棵樹》、《巴瓏》、《我紛紛的情慾》、《會吾中》;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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