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玉

艾未未：—

我最早有興趣的是玉器。玉器是中國獨有的。墨西哥、巴西在早時候有玉器，其它地區沒有。在中國，玉文化是出現最早也是延續最長的文化，先是工具，很快就成爲了禮器。無論是璧、琮、圭、玨、璜，它們是沒有實用功能的。玉制的刀不可能拼殺，用一次就完了。在要啥沒啥情况下，費很長的時間，無法想像多長時間，打磨一塊堅石，把它打制得如此完美。今天放在手上，即使最好的設計師或者對形體極爲敏感的人，看到立刻會傻掉。良褚文化、龍山文化出現的玉是不可想像的。它的圖文，千年當中一脉相承，有嚴格的形制，在千年之間保持同樣的形制，有什麽東西會使他認爲這行那不行，這一彎要這樣拐就錯了，沒戲了，必須得那樣。這些都刻在一小片石頭上。
玉是真正的禮器。所謂禮器，指它的用途只是精神上，沒有日常使用價值。這個民族在童年的時候美學發達，抽象的想像，選漂亮石頭，最巧的工匠，做出絕對的形體，用一生的時間，打制讓人望而生畏的一件東西。它接近對人的行爲想像的極點。
……
你認爲中國最重要的藝術形式的載體是什麽？
我吃驚的是玉，玉是跟生産力沒有直接關係。青銅器雖然也有禮器，但它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盛衰，弩機的工藝水平跟它的戰爭能力有關。……
由于心理氣質，中國人對天然的東西有窮其奢華的愛好，對玉也是這樣。玉是質的細膩的石頭，硬度六點多，比玻璃硬些。它的溫潤、不很透明和色澤都讓中國人痴迷。這和中庸的狀態很像。中國沒有寶石，透明、太硬太鋒利都不符合古人的審美。玉憑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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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想像古人對世界的理解和品質的把握，還是很難想像人爲什麽佩帶那東西。贊美玉的文字太多了，今天的任何産品也沒有這樣。比如所有寫的東西叫小說、詩歌、散文或雜文，長篇短篇，然後就分不出什麽來了。玉不是這樣的，描寫玉的字是太多了。
……
器物歷史是清晰的一件事情，它一頁只能印1000個字，不可能印3000個字，除非是印重叠了，這種情况在轉折期的時候有。一個東西既帶有這個文化的特徵，也有另個文化的特徵。一件東西有波斯文化的特徵，但又是用中國的工藝手段做出的，兩種不相容的內容在同一件器物上出現的時候，常常是文化考證的重要的器物，它不是標準器，但反映了一個時代的交差。
人怎樣把自己的思想放在了一個物質的載體上，對他人意味著什麽，對時間意味著什麽，對另一個朝代意味著什麽。這很神奇，一件東西是一個信息的載體，它記載了那個時代的一次日落和一陣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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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器主要體現在一些動物、器皿和佛造像，器皿可以是一個硯臺，一個枕頭。晚一點是佛像。任何一個東西，你會發現中國人在這些造像或石器當中和歐洲最大的不同就是，西方一直以追求寫實來表達對自然界的一種領悟，而東方人是以寫意來表達對于自然的一種敬畏。太確切是不對的，我們看到的不是事實所在，而更像一團氣。事實是怎麽樣的呢？跟你看它的心情有關。它在表達著觀者的心境，心情是怎麽樣的也表達在事實裏面，這是很特色的一件事情。
中國人從來沒有想著把什麽東西畫像過。我看玉器，能讓龍啊馬啊活靈活現，可一到人的時候就兩根綫條，好象不是一個時代做的似的。功力這麽好，却從來沒有表現人像，我是不理解的。國畫也是這樣的，只有佛造像做得栩栩如生，是民間的，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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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物有很多的，直接看領悟的好。這不是普及教育，不可能每個人都懂玉。有興趣的互相私下看看，就可以了。

（是這樣的。是這樣了。
信息的載體，記載一次日落，和一陣風聲。
人怎樣把自己的思想放在任何載體。對他人意味著什麼，對時間意味著什麼。
太確切是不對的，我們看到的不是事實所在，而更像一團氣。
事實是怎麼樣的呢？跟你看它的心情有關。
比諸世間任何事，莫不如此。不可能每個人都懂。看見，領悟，固然好。從未見過，知道它有，也很好。若是確然相信，它必定有，那就非常好。）


解我茅塞——
艾未未：古器物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