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5, 2013

馬建:只要你站直了,政治就是影子

馬建:只要你站直了,政治就是影子
文/孟繁麟、袁思政

【明報專訊】居英中國作家馬建,對香港讀者來說可能較陌生,但在英美文學界,近年來這名字卻聲名大噪。馬建生於1953年的青島,以中國社會現狀為題材,出版過的小說包括《思惑》、《拉面者》、《紅塵》、《肉之土》、《陰之道》,經常觸及當代中國敏感的政治題材。其中,談及西藏的《紅塵》獲得了托馬斯.庫克旅行文學獎,成為首位得獎的中國作家,而《肉之土》更是罕有地以六四事件為主題的中文小說。馬建筆下的中國,黯淡而無光,但他相信,唯有在小說中推向絕望,現實才有希望的曙光。今年一月底,馬建獲提名本屆的瑞典諾貝爾文學獎。

八十年代正值「反精神污染運動」,馬建在北京參與藝術創作,因「作風前衛」而飽受政治壓力,決意詐病出走,流浪中國,隨後移居香港。19895月回北京支援民運,但因要看望摔成植物人的兄長而提早離開六四現場。九七回歸後,馬建前往德國,輾轉到英國定居至今。2011年起,他被中國政府拒絕入境,自此展開了「被流亡」的生活。

我們和馬建在倫敦的拉斯本街(Rathbone Street)見面,那裏是英國作家歐威爾(George Orwell)以前流連的地方。倫敦依舊飄煙雨,微冷的空氣中總是籠罩一層散不去的陰霾,不遠處一座高聳的電視塔好像老是盯我們,在這個走到哪裏都有監控的年代,不就是歐威爾筆下的《1984》嗎?幸好倫敦沒有像中國那樣有「被維穩」之必要,馬建和我們暢所欲言,愛恨分明,三個多小時轉眼而過。他曾形容﹕「只要你站直了,政治就是影子,如影隨形。」筆者看見,馬建就是這樣一位站直身子、在政治陰霾中大聲吶喊的當代小說家

(一)童年是……毛主席與蕭邦

人可能有種本能要尋找美,而真和美需要自由的空間,否則活不了。

孟﹕能談談你的童年嗎?

馬﹕我們的童年教育充滿仇恨,要把美帝國主義從地球上消滅,解放全人類,國家培養的是人肉炸彈——學董存瑞,引爆自殺炸藥包;學黃繼光,用自己胸膛去擋住機關槍。不過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它令我感到榮耀,雖然除了毛主席和馬列以外,只能畫風景畫,而教我的老師,後來被打成右派監督改造。當時,我們這些才上五六年級的孩子在教室中就組織戰鬥隊了﹕打老師、搶圖書室總務室等。可以說,教育界也沒有了道德底線,有人反毛主席我們就要起來鬥爭。

袁﹕太可怕了,在這情形下,人還能如何實踐自由呢?

馬:可以說,非常偶然。你看胡杰,拍了《尋找林昭的靈魂》;你看杜斌,他怎麼敢寫八九年天安門事件、訪問被迫害的法輪功學員?他說自己不能沒有感覺,就一步步走了進去。其實反叛,也可能跟愛好有關係,如果不是畫畫,我現在可能跟很多人一樣,還在青島工作。我永遠忘不了在十五六歲躲在閣樓跟同學調收音機,無意中聽到了——是蕭邦吧,那種音樂,充滿真實的人性,再也不是唱「社會主義好」的革命節奏了,當時我感到內心在哭,美的體驗被封鎖了很久,突然打開了。人可能有種本能要尋找美,而真和美需要自由的空間,否則活不了。

袁﹕那畫面很美……

馬﹕我也經常想到另一個鏡頭。當時青島有個大學生偶像叫盧中健,在武鬥中打死人了,被另一派綁在車上送去槍斃,車開到火車站那兒,我看到他高喊﹕「毛主席萬歲!」他嘴裏的鐵絲(以鐵絲勒嘴是押送死囚的普遍做法)給人一拽,嘴邊兩塊肉就裂開了,再也發不出聲來。這場景給我印象很深,跟我說過的蕭邦音樂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很多記憶令我思考死亡是什麼,情感是什麼,從此,我的藝術和文學作品,都有政治的寓言要表達。

(二)悲劇文學,寫的是希望

文學寫人在一個時代如何活下去,如何保持人的尊嚴。我喜歡寫悲劇,悲劇能震撼心靈。

孟﹕在那個年代下成長,不會對人失去信心嗎?

馬﹕沒失去信心是假的,也是因為失去信心才走上藝術道路。文學中表達希望,跟現實中的失望有關係。我寫的《肉之土》(英譯﹕《Beijing Coma》),主角在六四屠殺中被槍擊頭部變成植物人,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依然帶記憶,變成唯一的活人,但他活在了死人的世界,一個沒記憶的社會,身邊的人都已經麻木。植物人六四當年喊口號,要民主自由、打倒法西斯,十年後母親仍喊同樣的口號,同樣的旗幟。兒子在政治廣場摔倒了,母親在經濟廣場摔倒了。那是悲劇,挺身站出來的人,恰恰不是充滿希望的人。我在該書中,就是寫年輕人如何走向失敗,同時要給下一代帶來希望。

孟﹕那麼,文學帶來的希望是怎樣的希望?

馬﹕我始終相信,文學的壽命長過任何政治。文學寫人在一個時代如何活下去,如何保持人的尊嚴。我喜歡寫悲劇,悲劇能震撼心靈。經歷悲劇是避免悲劇——故事人物把一切都替你經歷了。在《Beijing Coma》裏的植物人會讓你聯想到你比植物人更能記住歷史。既然坦克沒有從你身上輾過去,你就要成為更有希望的人。如果小說人物是絕望的話,他們恰恰為你帶希望。只有極端的悲劇,才能令心靈感動;假如一個人長久活在喜劇式的生活中,那就真是悲劇。

(三)顛覆香港,曾經想預演回歸

比十年前,香港更令我感到有希望,香港人更注意自己的政治身分和社會環境,這是好事。

孟﹕你曾留港十年左右,對香港有何印象?

馬﹕當時最深印象是﹕房子街道都很重要,可是人不重要,人像螞蟻一樣。接近九七回歸時,我們想要做些什麼,於是策劃出版、行為藝術等。潘星磊是天安門廣場民主女神像製作者之一,到維多利亞公園把女王像塗紅漆,還把他的藝術檔案包裹都交我保管,做好了進監獄的準備。這個「紅色行動」是政治話語,讓香港人提前感到紅色文化馬上要過來了。當時香港人比較麻木,有次,一群年輕藝術家在批評潘星磊,我替他說了些話,我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藝術家又沒傷害人,只是利用了公共空間而已,但後來,也斯把我的文章拷貝了,在香港演藝發展局的會上散發,把我批評一番。其實,當時我們想做些更大型的行為藝術,比如讓九七年回歸提前一天,可惜沒籌到足夠的表演資金。

袁﹕令九七年回歸中國提前一天?

馬﹕就是在630組織大場面把旗幟升上去、落下來,到時共產黨來接收香港,就只不過是在重複發生了的事。把歷史的莊嚴感給消解掉。

袁﹕聽起來很顛覆性。

馬﹕最後在回歸那晚上,我在西營盤的工作室搞了一個很大的《地下詩歌朗誦會》——共產黨合法我們就非法了。當時有一百多人,有貝嶺、莫昭如、楊漪姍和街頭藝術家,六十年代的法國流行歌星阮才力和樂隊都來了。但當時香港在政治上還處於覺醒階段。香港最近變化很大,跟我預言的差不多,人們開始注意到自己的身分認同。比十年前,香港更令我感到有希望,香港人更注意自己的政治身分和社會環境,這是好事。

袁﹕以前只有主流的報紙和電視台,現在卻有很多網上媒體,每天討論政治。

馬﹕藝術要反映社會,尤其是社會變化。我還策劃出版了兩本畫冊介紹推廣,那是一批有才華的青年藝術家,除潘星磊的紅色行動,還有曾偉恆的《紅色水域》,王純傑的《香港棋盤》以及《前九七藝術特區》、《誰主明天》、《基本法學習班》等多種類藝術表述。我在《九五香港藝術概覽》中都有介紹。可以說,那些青年藝術家是今天香港的預言者,他們很先鋒。

孟﹕兩年艾未未失蹤,香港各處出現了艾未未肖像塗鴉,市民的整體反應並不負面,跟十多年前的政治氣候很不同。

馬﹕對。不過香港還是有個問題﹕大學教授的工資太高了,沒有跟學生走在一起。根本結構不變化的話,學者所做的便往往跟社會無關。你看其他國家,搗亂的人可以是國家總統,哈維爾(Vclav Havel)就是這樣。如果大學跟社會無關,它完全可搬到另一個地方去,不必留在香港。

(四)文學難逃政治,現在是,將來更是

在中國這樣的社會,一個作家說他真的不過問政治,那只能說他是一個雜種,因為社會到處都是政治。

孟﹕你怎樣看香港文學的發展呢?

馬﹕文學是一種傳播方式,讀者自己在文本中思考。例如《Beijing Coma》,讀者從中感到植物人的反抗,極權可以把人輾過去,但被壓的肉,卻慢慢變厚了。這種力量,讀者如果感受到,就可能敢於走上街頭,表達想法,因為他畢竟沒有給壓成肉土。文學——特別在極權國家——要有反抗性,最起碼要有批判性。在中國這樣的社會,一個作家說他真的不過問政治,那只能說他是一個雜種,因為社會到處都是政治。香港處於政治變化的社會,我們不知道它會變得如何,總之,政治變成香港人生活的一部分了。不包括政治的文學,不會是香港文學。我不反對像也斯寫一些很優美、中英轉換的那種很聰明的詞句,但我個人更傾向反叛性的文學,要帶有大生活的痕、時代的痕。香港有商業市井的生活、有躲開社會的貴族生活,但背景是不變的——誰也別騙誰,香港就是個政治最複雜的社會,將來香港的文學、詩歌都跟這些有關係。

孟﹕哪類文學特別適合反映政治和社會問題的?

馬﹕其實香港文學以前的主要問題,是把我們當作搞政治的人而不是作家。香港比中國更需要政治,也超過台灣,但他們不接納我這類作家。我的身分是香港作家,香港文學裏卻沒有我的名字。我在中國被消失,在香港也被消失。無論什麼文學藝術都包括政治觀念的表述,純文學本身也是政治選擇。

袁﹕那是文壇包容與否的問題,時代似乎在改變了?你在香港寫過文學嗎?

馬﹕香港各出版社都有個文化圈,跟中國關係很緊密,具反叛性的作家跟他們格格不入,像大陸王安憶說上海女人那些小哭小鬧,他們卻容得下。以前我在香港寫了長篇小說《思惑》,背景是寶馬山雙屍案。外籍夫婦被殺了,他二人其實是納西族的一對靈魂,轉世而被丟棄在香港路邊垃圾箱裏,又成為了時裝店櫥窗裏的石膏模特。我跟外國朋友說,這是我一生寫過最好的小說,是典型的香港文學。我還在南丫島住了五年,生活簡單,只要我不上班,寫小說就好,住鐵皮屋,給曬得厲害了,趴在地上,再熱到不行,就跳到海裏……

孟﹕那種生活真有意思。再看今天,聽說你已獲今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了?

馬﹕今年一月底,我獲提名瑞典諾貝爾文學獎,但你們知道,去年是莫言獲獎,今年不會再頒給一個我這種香港的中國作家了,而且我居住在英國,有英國籍。我想,作家被提名的很多,北島就是其一。不重要,我更看重下一部小說的結構和思想,獎是身外之物。

袁﹕最後想問問你,香港有些人主張中港區隔、少顧大陸,你怎樣看呢?

馬﹕這種鴕鳥意識是不會太長久的,獵人一出來就給收拾了,香港像棋盤的棋子,不可能獨立存在。我覺得反對聲音愈多、愈活躍,政治意識就愈高,能否改變是一個問題,但不同的想法都能冒出來,這是好事。現在中國有兩個難題:在政治上,有流亡團體,像台灣的流亡政府;在文學上,也有世界最大的流亡團體。如果政治和文學都被迫流亡的話,這個國家就不僅缺乏民主自由,也證明了缺乏思想的文學與政治就算再有錢也不強大,更不光彩。

後記
訪問當天,馬建的妻子佛羅拉(Flora Drew)未能前來。她把馬建多部長篇小說從中文翻譯成英文,讀過的人都不由得讚歎她的才華。馬建對中國念念不忘,曾說過假如中國有天讓他回去,他會坐第一班飛機回去;到時,再次踏足青島的,肯定還有這位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的傑出翻譯家吧?

什麼人答﹕
馬建,中國作家,1953年生於青島。八十年代發表了以西藏為題材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得高行健推薦,但作品從此被禁,後移居香港。19895月返北京支援民運,由於要看望摔成植物人的兄長而被迫離場,輾轉到英國定居至今。2011年起,被大陸政府拒絕入境。作品包括《紅塵》、《肉之土》、《陰之道》,探討西藏、六四和計劃生育等議題。馬建認為,文學中的絕望是要為世界帶來希望。

什麼人問﹕
孟繁麟,牛津大學政治哲學博士生。屋村長大,後被領匯託管,先後就讀及工作於中大、、牛津,漸變離地草根。認為香港政經俱離譜,對未有騷亂嘖嘖稱奇。

袁政思,博士生,研究政治,關注中國,留戀香港。始終相信,政治有對錯之分,寄望以學術介入社會,略盡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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