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2, 2011

失蹤者

消失的人 ﹕
艾未未:我們常忘記正義本身的魅力
杜婷

【明報專訊】今天,這個叫未未的人在他自己的國家裏消失了。大家談論他,但談論的文字也一同消失了。我不知道多久以後人們會徹底忘記他,像忘記其他消失的人一樣。

艾略特說 4月是殘忍的季節。這個4月對我而言的確如此。艾未未已經失去自由逾半月了。我認識他的時間不算長,但於我,他是一個一起吃過飯聊過天,嬉笑過也擁抱過的人,是一個每次見面都會帶禮物給我,卻總用賓館的洗衣袋裝的人,是一個會認真聽我講話,也會看我的眼睛告訴我他的故事的人,是一個被帶走之後我會感到切膚之痛的人。

其實除了他每次來香港時我們見面聊天,大多數時候我們甚少聯絡。偶爾會發幾條短訊,他的短訊總是很短,而收到他最後的一條短訊是「明日到港,有時間一起吃飯啊」。就是在那個「明日」,他從機場出關時被帶走,至今不知他被關押何處,不知他所犯何罪。

抽屜裏放他上次來香港時送我的瓷製葵花籽,我想用它們來作一串項鏈,他說「下次多帶些給你」。在twitter上,只要你告訴他你想要這些瓷瓜子,他就會寄幾粒給你。同樣被贈送的還有他拍的紀錄片光盤和一些紀念T恤。曾問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笑:「沒有為什麼,就是想送呀,我想讓大家感受到一種樂趣。生活就是這麼簡單,快樂就是這麼簡單,就是你收到一個可能從未見面的朋友寄來的兩粒瓷瓜子,就是你收到的幾張光盤、一件T恤」。

是啊,就是這麼簡單。在他看來組織公民調查、反綠壩七一罷網、大型聲音作品「念念不忘」、上海工作室的「和諧」盛宴、長安街遊行,這些都是那麼簡單的,「很多事情都是我一秒鐘的想法,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深思熟慮,在我看來大多數人的思考都是為自己的不行動找藉口,我們應該像一個兒童一樣面對這世界,願意笑就笑,願意哭就哭,用我們的直覺和本性去做決定」。

做了別人不敢做的部分,就成了意義

近來香港的報刊上總有些關於他的評論,評論中的他深謀遠慮,比如「西方的薰陶習染,使其精於喬裝打扮,也頗具『防偵察』的意識。他在參與組織非法遊行並拍得所需照片後,會不失時機地離隊或遠遠觀望,以逃脫執法部門的處置。他的深宅大院,院牆防護極為『專業』,許多房間幾乎沒有窗戶。他慣於藉『行為藝術』之名,混淆藝術和非藝術的邊界,混淆行為藝術和政治鼓動的邊界。」;再比如一幅他和4位女子的裸體照片被媒體解讀為「艾未未坐鎮畫面中心,雖然貌似坦率,但手卻巧妙地遮住重點部位,即代表『黨中央』(擋中央);此外,他的雙手安穩地置於左膝上,也表明了堅定的左傾態度。畫面最左的長髮女子,戴眼鏡、翹腿坐在沒有靠背的椅子,象徵『知識分子』有地位、有架子,但卻靠不住;而她撥弄頭髮,始終側身向黨中央,也說明知識分子再怎麼賣弄,仍被政府牽走……」我想他若看到這些文字展現出的一個如此老奸巨猾、老謀深算的自己一定會哈哈大笑吧。無論是刻意曲解還是過度闡釋,在他看來大抵都是滑稽可笑的。有一次和他談及他帶領藝術家去長安街遊行被賦予的意義,他說:「這太可笑了,哪兒有那麼多意義,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隨性行為,很多時候我的行為恰恰是為了消解意義。這些所謂的意義不過是在他人眼中他們所不敢做的那部分,你做了,就成了意義。但其實對我而言,別人怎麼說都和我沒有關係,我的行為來自於我個人的經驗、我的價值觀,他人的評價影響不到我,無論是褒還是貶。」

和他的行為、他的作品一樣直接的是他的善良,他有一種沒有修飾,未被教育的,簡單的善良。他收留了50多隻流浪貓狗,「一開始是我看到路邊殘疾的、沒有人要的就領回來,因為他們大多不太健康,如果沒有人的照顧就很難生存下去,後來工作室的工作人員也會把沒人要的帶過來,就愈來愈多了」;5‧12地震之後他帶領志願者一起做公民調查,當大家在說「逝者已矣」的時候,他在乎那些冰冷數字之後曾經鮮活的生命,「我們至少要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那幾個字如何寫,他在哪個學校讀幾年級,他的生日是幾月幾號」。

中國人缺乏對他人痛苦的想像

這種善良對從小就深諳人性陰暗的他尤其難能可貴。文革中他的父親艾青流放新疆接受「再教育」,有5年的時間艾青的工作是每天打掃40個廁所。「那些露天或半露天的廁所,夏天三四十度的高溫,屎啦尿啦都在烈日下蒸騰,完全無處落腳;冬天是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糞便結成冰塊,鋼和十字鎬敲下去,只能在上面留下一個小小的白點。」他每天跟父親一起打掃廁所,那時候他還不滿10歲。在打掃廁所之外,艾青還有一項工作——接受批鬥。「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臉完全是黑的,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是有人把一瓶墨汁從他頭頂澆下來。」對於人性中惡的部分,他從小就深深地知道。但這並未妨礙他去做那些溫暖的事。

太多次,他被問到為什麼要做這些,他的目的是什麼,他究竟想做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有為什麼呢?難道就不能僅僅是因為事情本身值得做嗎?我們中國人活得太現實了,我們缺乏對他人痛苦的想像,缺乏對另外空間的想像。我們無法理解沒有目的的,單純的善良。我們常常忘記正義本身是有魅力的。」

50多年前,他的父親給他起名未未,「現實太殘酷了,叫他愛未來去」。今天,這個叫未未的人在他自己的國家裏消失了。大家談論他,但談論的文字也一同消失了。我不知道多久以後人們會徹底忘記他,像忘記其他消失的人一樣。「所有的未來都通過現實成為了過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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