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11, 2009

咖啡的滋味

這日見張校長寫他「一句起兩句止」的七十年代,提及覃權和他的詩,也及幾位「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從不付賬」的詩人。從小認識的老友中,以張校長為人最疏爽不計較,多年之後翻舊賬,介懷的恐怕不為一點咖啡錢,是老來思舊事,只道意難平吧。
沒打算搬錄全文,想要插補的,是有關覃權的一些瑣事,轉念卻怕萬一好事者通風報訊,校長來緝我斷章取義,則有傷感情,也有損與姓張的通家之好,咁就弊啦——
遠去的詩人
張灼祥

○九年七月十八日應記者要求,為報章專題「面對面」與《 70年代》創辦人莫昭如對談,我是一句起兩句止,當日主角是阿莫,他帶來七十年代創刊的《 70年代》,一大疊舊報刊,作為回憶憑據。在那年代,《 70年代》屬前衞刊物,站在時代尖端,有敢作敢為的勇氣,寫稿的,不光是寫,坐言起行,會投身社會運動。我坐在藝術中心咖啡座,隨意翻看報刊,看看當年朋友,寫的是什麼文章。
一九七一年二月一日出版的《 70年代》,刊登了覃權兩首詩,我把它抄下來。《樹》:一列綠馬/自藍海/步上柔靜的/島背/慢慢地/走進白雲裏去了
另一首《窗》:一口暗室的/含蓄/空的憂鬱/灰色的
簡單的句子排列,簡單的意象,勾劃出那年代詩人面貌,寫詩,可以來得簡單,意象卻是豐富的。
有關覃權的生活,我一無所知。他的喜好,他的生活圈,他的寫詩經驗,亦不甚了了。只記得某個晚上在海運巴西咖啡室喝咖啡,有文友神色凝重,說:「覃權昨天意外身亡了。」
所知道的就是覃權在清水灣的邵氏片場拍片後,返回宿舍沐浴,在浴缸昏迷,遇溺身亡。文友說那該是意外,覃權不會自殺的,他那麼熱愛生活,那麼愛寫詩,剛開始拍電影,有機會紅起來的,怎捨得離開人世呢。
《覃權詩集》大約在他去世半年後出版,一百頁不到的詩集,樸實的設計,簡單的封面,內容意象豐富,像覃權這位詩人,充滿生命力。可惜那本詩集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如今對覃權的印象開始迷糊不清,祇記得他長得挺帥,說起話來,斯文淡定。但,這印象不怎樣可靠,事隔多年,一兩次的見面,怎作得準。
那年代,寫詩的人頗多,生活在詩的境界中的人著實不少,有以為寫詩的,生活要多灑脫就多灑脫,其中有幾位詩人,詩寫得不錯,就是一起的時候,不管是一起喝咖啡,一起吃飯,從不付賬,知道別人會代他付,便顯得心安理得。記得有一次與一位詩人一起乘坐天星小輪,從尖沙咀往中環看展覽,詩人不肯走在前面,讓我先行,我付了自己的船錢入閘,可不管他呆站後面,因沒付錢,沒法進來。從他的失望眼神,我知道他怪我太計較了,多付幾角也不肯,太不近人情了。
覃權喝咖啡,自己付錢,吃飯,付上自己該付的一份。他不會為別人付錢,但也不用別人為他付。這樣的態度取向,十分難得。寫詩,畢竟不是拿了什麼通行證,想怎樣就怎樣的。
出版七十年代詩集,選輯當年詩人作品,覃權該有一兩首詩入選的。不知道他的詩可否歸類為朦朧詩,他比中國詩人,朦朧詩人代表之一的顧城至少早了十年寫詩。一九八六年顧城在港台《開卷樂》接受訪問,談及詩的作用,顧城說喜歡詠唱,在唱歌的時候,他的「心靈才有了真正的感動,因而產生一種幸福感。」
然後他又說「走到城市以後,不懂得一切事物,覺得那兒像一隻蜘蛛,總是不停地運作,但是其中包含的卻只有死亡。」
顧城一九九三年在新西蘭城外小島生活,卻在殺妻後自殺(他的死亡與城市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死,比覃權的來得慘烈。覃權離去,讓喜歡他的人傷心,他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用牛仔布紮頭的顧城,外表溫柔,談吐溫柔,殺人自殺,為的是什麼,永遠是個謎。

人活得夠長了就懂得,物皆有其軌跡,時日湊合,零星散漫的人和事,該落定的會自行歸位完成。
想念覃權和 A。覃權去世前與 A 及 M 夫婦來往較密,那時 A 給我的信常有說及與覃相處。現在 A 過世也近三年了;特異的是,覃先離開二十多年,目下與 A 的骨灰皆被安置在紐約同一處。當中錯迭,只覺時日荒空,是該整理一下舊人舊事,留個文字記念。
前些日子才 emailed M, “It must be nostalgia, on and off, I found TK and his poetry being recalled and recollected …” 是心裡有些盤算。
倒給張校長一段文字挑起千絲萬縷。
「覃權離去,讓喜歡他的人傷心,他可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八十年代中,到紐約探望移居該地的 M 和 A,得遇覃哥哥覃威和嫂嫂,共晚飯後到覃家,拜訪了覃伯母,伯母本來還提起精神說話,至言談中知悉我也是阿 Dee(覃小名)朋友,眉眼間的哀愁自此縈繞不散,如濃霧。那天晚上我與 A 感慨,已經過了近十年,對伯母的打擊依然太大。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那他去得太遠,實屬不孝。又過了一些日子,A 說伯母沒一天放得開,覃威則十年沒放假、外遊過,上班之餘一直伴著母親。而我,沒敢再去打擾,卻不會忘記,伯母鬱傷的臉容;幾年前聽說她去世了,想起覃威,希望他終於撥開雲霧。
至於咖啡,那是另一匹布,可以比布更長。
覃權請過我們喝咖啡的。校長記憶檔中不存這一項,對請喝咖啡的詩人也不公平。可若書溯前塵,是屬長篇,講咖啡的滋味,要先透下氣——


related:
"咖啡時光"
"記覃"

6 Comments: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你的文章很好看,至少讓人看到了人。

12/8/09 10:27 AM  
Blogger misslok said...

謝。很高興你看見了,人。

13/8/09 12:25 AM  
Anonymous Anonymous said...

張校長引述覃權去世時情況與事實有些差別。覃所住的卲氏單人宿舎沒有浴缸,所以不存在"遇溺身亡"的可能性。他當時正在淋浴,使用的是用石油氣的熱水器,可能冲涼時間太長,浴室太小,加上沒有通氣設備,吸入一氧化碳過多昏迷後,在沒有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去世。
發現幾篇記念覃權的文章,主題都涉及咖啡。這很有意思。回想和覃權在一起的情景時,總會出現燈光暗淡的咖啡室。(除了Peak Cafe)。其實他所喜愛的是氣氛,對咖啡好壞倒並不在乎。

26/1/13 6:25 AM  
Blogger misslok said...

是與覃權親稔的人吧?
網絡真是奇異,一段舊文,多年之後忽然猶有回聲——咖啡只是引子,即如張校長把覃拉扯進文章也只是因話提事。有趣的是張現在不再是校長了。而朋友們該知道的都會知道,覃當然不是溺死的。
我與覃見面時倒是甚少燈光暗淡,比如在巴西咖啡,或者朋友家裡,所記得的,都很明亮,充滿人聲。
謝謝留言。

27/1/13 2:28 AM  
Anonymous 前人 said...

你說的對。覃權不一定要去"燈光暗淡"的地方飲咖啡;不過他是不喜歡去"俗氣"的地方的。當年他住在北角(和後來的西灣河), 當地稍為高雅的咖啡室,而又是他喜歡的就只有位於英皇道的一家(好像是北角電車總站斜對面),這家餐廳燈光暗到極點,由於去得多了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因為你提到一家遊客酒店的Coffee Shop,使我想起一次不尋常的經歷。地點也是一家酒店的coffee shop(不過位於漆咸道) 時間是69,70年、因為那時他還在浸會,所以這麼肯定是因為談話的內容有關他暗戀中的一個女孩。覃說,那天他不顧一切在浸會的樓上(當時他未提是二樓)當著她跳了下去....
我絕不懷疑他的故事,覃權是極其真誠的人,有些詩人可能會誇大,但他不是會對朋友說謊的人。不過他求愛方法太極端,太可怕了。幸而那次他沒有受傷。因為這塲不尋常的經歷,我與他在這家cs從晚上9時一直談到凌晨5,6時才渡海回香港。,
單獨與覃權飲咖啡,話題離不開他的近作和他愛慕中的女孩。桌上除了咖啡杯,他的詩稿還有他的香煙,(後來的煙斗)。以上可算是"覃權與咖啡又一章"吧。

28/1/13 2:22 AM  
Blogger misslok said...

這個 blog 很少指名道姓說友人(以後應該更謹慎=='),早前朋友關夢南搜尋香港詩人的資料,也因為看見這些文字找我去飲咖啡聊天。現在書印成了,名為《香港新詩:七個早逝優秀詩人》,書我還沒看見,只知覃是其一。

28/1/13 7: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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