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ne 23, 2012

那六月的潮聲


佛祖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是為緣。心想,那與周先生的相識,該是積累福報的因緣吧!

1995年在陳庭詩的畫展,瘖啞的詩人滿場飛舞,像隻美麗又熱情的蝴蝶,不時低頭與人筆談,又夾雜著爽朗的笑聲;但,在角落一隅,更吸引我的是,身著老舊寶藍長袍,圍著一條毛圍巾,灰黑色風衣裡,中間繫上黑皮帶,盤腿而坐的老者。清癯的臉龐,表情既堅定又專注,似乎世間萬物如風,輕輕吹拂他單薄的身影,時間靜止,一切都被凝結了。

這十來年,有時聽他暢談,有時靜默,但我們總是分享彼此的紅塵心事。

他曾告訴我他最初的愛戀,此生最後的愛情。那年十八歲的他從師範學校返鄉過年,去遠房親戚家拜年,她安靜地端坐在紡紗機前,穿著紅色棉襖,紮著兩根辮子,回眸對周先生淺淺一笑,從沒有說過一句,亦無發生什麼。但九十二歲的老人告訴我,他此生返回大陸探親,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看這女人是否還在人間。他心中永遠的紡紗女,不老亦不死的永恆影像。問他為何忘不了,他道:「只能問天上的星星,問地上的塵埃。」愛情就在剎那之間發生,永遠無答案,也沒為什麼。

1998年,我人生最低落的時期,誰也未見,只把自己封閉起來,像隻蛹纏得死死的,身穿素淨白布衣,手持野薑花去見他,未語先落淚,周先生只陪伴,靜默不語。

1999年3月他在《聯合報》發表〈詠野薑花〉(九行二章,持謝薛幼春,又題:離魂記)。我生性駑鈍,只知心中十分感動,亦無心去揣測周先生詩中的情感與心境,直到前些年一位留德書法家,告訴我在信義誠品看到《台灣文學讀本》(五南出版社),曾進豐教授等編著,作品賞析寫著本詩選自《約會》。題為詠花,實則歌頌懷抱貞烈、節操凜然之奇女子。第一章,首先頌詠野薑花的純白郁香,悠然脫俗,冷澈淨如,絕非等閒可得,而精神與其相契的女子也呼之欲出……我一字字讀著,掩卷落淚,痛哭失聲。原來眼前如弘一法師的詩人是通透、明白人。對世間情愛的糾纏心境如此細膩又善感,是後來巧遇進豐兄,才得知周公用一下午的時光,逐字逐句導覽野薑花的詩境,解析成一篇文章,進豐兄自謙他只是忠實記錄而已。

在我心目中他如親人,昨日,才知我們同生肖屬雞,大我三輪。我最喜愛看他一手攬著腰,右手摀著嘴,面帶微笑,嫵媚燦爛的容顏。與他握手,體重三十八的人,緊緊一握,那種真誠、力道卻無法言喻,令人終生難忘。朋友至他住處問:「您怎沒設佛堂?」他義正詞嚴道:「我又不拜佛。」想起他告訴我第一次去聽南懷瑾老師說佛法,他是最早到的學生,看到南師抽菸,劈頭就問:「佛教徒怎可抽菸?」南師道:「我又不是佛教徒。」師徒之間亦有相妙之處。

近日我問他為何與老友相聚時都靜默不語,他道,無可奈何,席中老友訓示他亂說話,吃人家豆腐,所以往後他就不再說話了。他提起一則往事,有一回他搭公車,司機緊急煞車,一個女孩不小心跌坐在他的懷裡,女孩刷紅著臉說:對不起。他老僧入定道:謝謝。

去年,我們同遊金瓜石、九份看芒花,回程問他樂山、樂水?他要我猜,我自己樂山,因水表面平靜,水深波瀾,山高穩重,屹立不搖。他回我:「跟妳一樣。」讓我想起弘一法師生前,交予夏丏尊的話:「我與仁者多生有緣,故於今生,長相守處。」


六月
周夢蝶

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聽
聽隱約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內的
那六月的潮聲

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縮著
從臃腫的呵欠裏走出來
把一朵苦笑如雪泪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與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識的星光下做夢
夢見麥子在石田裏開花了
夢見枯樹們團團歌舞著,圍著火
夢見天國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穌,幷非最後一個肯爲他人補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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